國小畢業，銜接國中前的那個暑假，我們搬家了，從一個地圖上已經找不到的地方，遷移到另一個現在也不存在的地方。
父母親分別因為不同的理由，由大陸同一個省份不同的縣市，先後來到台灣，最後落腳台北市。婚前他們並不認識彼此，經由友人的介紹而相識，而婚娶，在一個已經不見於地圖的地方，生下五個子女。
那時候他們生活的地方叫「中央市場」，座落在現在稱之為「西寧國宅」的同一位置。報上讀過，台北市政府用白色LED燈妝點國宅旁的洛陽停車場，美名為「城市光盒」。說來無情，自從搬離中央市場後我幾乎沒再回去過，也很少想起它，直到生活比較安定，因為報上的消息才勾起了一些早期生活的回憶。
上網查詢才發現，西寧國宅現在已經成為市區內著名的「廢墟」，也是「自殺聖地」，傳說不少人在那裡跳樓，凶宅之說繪聲繪影。蔡明亮導演也曾以破落的西寧國宅為場景，拍成電影「洞」。這些情形跟我的記憶實在是相去甚遠，所以搜羅過去，梳爬回憶，希望找回曾經存在的證據。
根據官方的資料，中央市場闢建於民國18年，三十幾年後我出生在市場內大門正對面那一排倉庫的二樓，如果記憶還可靠的話，正確的地址是「台北市西寧南路二段十號二樓之十五」。
中央市場是個「ㄈ」字形的建築，分為四個部份，就主建築體來說，這是市場內大約近百住戶生活的地方，由南邊及西邊各一排兩層樓的倉庫相連而成，每排倉庫用水泥牆隔成大小不等的庫房。說是倉庫但那只是我後來的揣測而已，從一些建築的遺跡來猜想，這些庫房當初可能是用來存放買賣的貨物，光復後外地來的人據此為家。
我們住的屋子，室內左邊的水泥地上有一個大約一米乘一米五的木頭地板，掀開後下面是一個陡直的木造階梯，直通樓下的住戶（兼營藥房生意）。說來或許不可置信，階梯中間還有個小夾層，裡面仍可住人，因為面積實在太小，住不了一戶人，所以印象中當初是住著一個單身漢，他得弓著身子在夾層裡生活。
正對著我家的一樓是個鹹菜攤，攤子後面有幾個他們用來醃菜的大木桶，足足一人高，市場收市後就會看見菜販進到桶子裡，赤腳踩實那些新醃的菜葉。後來我一直不喜歡吃醃製或發酵過的食品，或許與這個經驗有關。
有記憶以來，市場內每戶人家都是人滿為患，大約五坪不到的地方起碼要住七八個人，因為居住的空間實在不足，家家戶戶紛紛用撿來的木板、鐵皮、或石棉浪板往屋外加蓋，圍出廚房或是浴室。
二樓住屋的戶外有開放的走廊可以連通每戶人家，走廊的盡頭處各有一個樓梯，可以下到一樓，家裡沒有內建梯子的二樓住戶都得藉著這兩個樓梯才能下樓。北邊的樓梯是鐵製的，樓梯下有個公廁兼所有住戶的「共糞池」，曾經有個小孩子摔入糞池，差點淹死。東邊木製樓梯的中間有個信箱，這也是市場內所有住戶共用的，現在已經遺忘那時是不是有信件遺失的情況。
由於二樓住戶都往外加蓋，使得戶外的公有走廊更為狹窄。廊邊沒有護欄，為了怕小孩子摔下樓去，所以有些人家會在廊邊擺上木箱，栽花植菜。不到兩公尺寬的走廊就是我們那一群不怕死的小孩子的遊樂場，跳房子、捉迷藏、「殺刀」、家家酒、打陀螺、尪仔標、跳橡皮筋等，每天都在走廊上輪番上演。記憶所及曾經有一個小孩掉下樓，因為樓高有限，一樓又有很多包裹農產品的稻草當軟墊，所以好像也只是輕傷而已，。
後來，好像是大學以前吧，我經常夢見我在那個走廊上，被罩著白被單的鬼魅追逐，然後我就不斷從二樓跳下一樓，或是由一樓縱上二樓，成功逃脫白鬼的魔爪，夢醒後我並不害怕，反而有一種滑稽夾雜溫暖的感覺。
中央市場主建築的東北方，也是一個兩層樓的建築，那是「漁市場」。一樓是拍賣水產品的地方，開放的空間除了必要的樑柱外，沒有任何牆面阻隔。地面是磨石子地，很滑，市場內又有冰庫，所以夏天時成了孩子們不用溜冰鞋的滑冰聖地。印象中漁市場十分明亮，即使晚上也是燈火通明，當時它曾經給我不少的安全感。
市場的南方隔了一條洛陽街，有個「新市場」，不知道為什麼，一般市場內的小孩子很少去那裡玩耍，可能是因為那邊比較陰暗，也或者是因為它太接近就讀的小學。翻過新市場南面的圍牆就是「中興國小」，市場內的小孩幾乎都是就讀那所小學，少數才到過去一些的「福星國小」念書。
中央市場的西面，越過一大塊平房的區域（現在的洛陽立體停車場），就是淡水河邊九號水門（現在的三號水門）。每日清晨這裡也會聚集大批買賣的人潮，中午人群散去，這裡就成了不用上課的孩子們探險的荒地。沿著河岸往北好像有個河濱公園，張照堂先生有張九號水門的老照片，照片的主題是讓小孩子騎上去的水泥製野獸，觀看這些獸類時勾起我一些 d?j? vu （似曾相識）的魔幻感，記憶中很小的時候我好像曾經騎上其中一隻橘黃色的老虎。
逢年過節，九號水門內會搭起戲棚，搬演布袋戲，或是歌仔戲，同時聚集各式小吃玩樂的小販，從下午到晚上，所以那時它便成了我們的夜市。就小孩子的眼光來說，九號水門還有另一項「高潮」，那就是看「水流屍」，一般像我一樣膽子小的孩子是不敢去看的，大一點的孩子則是又怕又愛看，常常在看完以後回來嚇唬我們。
中央市場內住戶的生活作息是跟著菜販的買賣或是節慶來走的。一般來說，清晨四點左右市場就已經開市了，買賣的人潮雜沓，各種叫賣聲此起彼落，除了熱鬧還是熱鬧。市場在中午十二點休市，下午人潮散去，大概三點左右清潔車也走了，霎時整個市場安靜下來，與早上的人聲鼎沸形成強烈的對比。傍晚時分，放了學的小孩又帶出另一波高潮，直到晚上九點以後市場才會徹底安靜下來。舊曆年除夕前一個禮拜市場的休市時間會延長到下午七點左右，除夕前一天則是完全不休息，二十四小時，通霄營業，一直到除夕當天中午。（未完待續）
消失的市場／敖古仁
- 2013-07-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