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祖,島嶼紛列
自古周邊海域是福州一帶長樂、連江、福清等縣份漁人舟子採捕魚鹽的靠泊地,漁帆、商旅進出閩江口,百年前先民始能徙入各島漁耕,在各澳口築砌聚落,開荒成長以至今日,此後鄉俗風土也在馬祖隨之落地生根。
帶狀節日
「春節—元宵」對馬祖人來說有如一個帶狀性節慶,富有少見的外顯性格,巧妙的結合了祭禮、遊藝、飲食與民俗音樂。這些串起島嶼群村的夜間祭典,對內可以聯絡社區情感,向外村落間相互交誼,成為連動馬祖的一條社會鏈帶。
年前,街坊、廟前與海口掛起長串燈籠,成為環島眾村的共通景致。年初四時,年的氣氛稍歇,村民便穿梭於街道巷陌,開始籌備元宵迎神,各村牌樓聳立、練習不同源流的鼓板樂、繳收酬神費用等,誠如《馬祖列島記》作者林金炎所說「村內居民以當然信徒自居,到今日凡是寺廟的祭典,都被看做是全村共同的事情。」,旅台鄉親因鄉情的召喚,在這時節歸返,全村男女老少動員起來,即使不到十戶的山村節慶的氛圍也不例外。
正月十五,是開春後首次月圓之夜,漢族稱為元宵節,又名上元節或燈節。《閩大記》曾這樣寫著:「沿門懸燈,通宵游賞,謂之燈市。」福州元宵燈會始於唐先天二年,距今一千多年歷史。宋代福州燈節沿例放假三天,全城張燈結彩,搭棚演戲。福州製作的花燈,已被列為京都燈節的上品。元代,城內燈會受限,但農村照樣舉行。明代,福州燈會恢復盛況。清代燈節,按規定為五天,但實際燈節長達二十天,為全國少有。元宵節期間,即使甚少出門的婦女,按風俗也要上街觀燈,當天,父母要為新嫁女送燈,祈求「添丁」。元宵夜則家家團聚食元宵丸,寓意團圓。
福州一帶鄉間流行的「鬧元宵」以境為主,傳統各境遊燈上街時都結合「迎神」習俗,百姓舉燈放炮,多隨有舞龍燈、高蹺、舞獅、地下坪等,並有「十番」伴奏,非常隆重。馬祖人也沿襲於此,所謂「境」是廟宇的管轄地,也是馬祖人居留的澳口與聚落,例如:牛峰境(即牛角,復興村)、金板境(即鐵板,仁愛村)等,不過因人力與財力之限,坊間迎神習俗相較省會福州簡略些。早先,筆者在鄉間訪查中得知,早期馬祖各島多數村莊受限於財資條件,只能召集信眾,單純性例行祭祀儀式而已;國軍來馬祖之前僅西莒田澳等少數村落舉行迎神遶境,儀制完整講究,後漸為山隴等各境派員赴當地觀摩傳習,遊神禮制並帶往馬港等地。
元宵三部曲
當前流傳在馬祖元宵祭神禮俗,可分為三部曲,為擺暝、迎神和食福。
列島群村都有各自的祀神源流與歷史發展(詳見《馬祖地區廟宇調查與研究》),聚落內的眾族群、姓氏等分成了若干的「社」,因祀神不同或兩間以上廟宇,產生不同的祭拜時間,也有各村最重點性的祭祀日,通常多以正月十五為主軸,但也有例外,如 里十三暝、鐵板十八暝、牛角二十暝等;從農曆正月初六到二月初二這段日子,同一天內各島上有多場不同的祭典,因此馬祖人可說都是在過元宵月。
社友拜神的那一晚稱排夜,即是方言中的「擺暝」。社首(又稱做頭人)的職務是訂購牲禽、擺設供品、察望香燭、留廟守夜等,並商請熟悉廟宇祭務的長老指點。酬神費用許多聚落採戶長制繳納,不過也有如南竿珠螺境則採丁口數來收費;較多的村莊是社友集資購統一買供品,但也有為社友自家準備,其中以金板境居民供品的搭配花樣最為精緻,同時廟中還張貼各社夜祭的 祈福賀詞。
排夜當天,黃昏之前做頭人在廟中並排的長條桌上陳列各種豐盛祭品,以南竿多村為例,大門入口正中間設置當夜主祀神的香爐,民間稱為「大爐」,由神龕方向來看常是首桌為茶、果、素菜,後若干桌是魚丸、炸魚、雞隻等葷酒菜。人類學者李亦園曾指出中國人以牛、豬、羊「三牲」齊備最高等級祭祀方式,因馬祖不產牛,居民便以全隻豬羊二牲表達崇敬。豬隻開膛剖腹於中央架上,背上置紅紙、小刀、油脂與食鹽,請祀神自行調味,下設一碗黃豆做豬隻的飼料,羊的四肢捆束,邊上擺放去年結婚或添子的信眾所敬贈的喜酒。家家戶戶傍晚時分依通知在廟堂上擺上書寫戶長之名的大紅燭,徹夜點燃直到天明,做頭人駐守廟內引點燭火或修剪燭蕊。
這段期間的正月十三夜又稱上彩暝,傳統民家門上都懸掛燈籠;部份居民也會因求子或讓孩童多獲庇祐,也於各村專屬之夜舉行「擺嬭」,祭奉臨水陳夫人。此外,去年社友中有喜慶的家庭,像金板境、塘岐尚書公等廟方也會相應的以香爐或神乩(北竿各眾廟中降上神靈的小神輿)、鼓板率員到府送喜,家民也將以上香、送紅包、煮湯圓答禮;金板境婦女替媽祖編織新襪,福澳境女士替列位女神妝扮,也都可說是饒富人情味。
夜色中,居民熙嚷往來於廟前,焚香膜拜、庫寶等紙箔送進熱爐,燃放爆竹,祈求闔家平安,每至祭祀日入夜家戶門前亮起紅燈籠,紅燭映照廟堂,一片通明,香火鼎盛,煙霧裊裊升騰,爆竹聲與「馬祖的聲音」鼓板樂也應時在黑夜中響起,響徹雲霄。
遶境、出公館
列島各村境眾社友歷經無數小擺暝之後,邁入了大擺暝,當晚便是迎神,即神明遶境巡行之意。熟悉鄉俗掌故的長老邱英鑣、陳應城指出,遶境又可稱神明「出公館」,為仿君王或官府出巡的古禮陣仗。在此前一日上午由神偶保長公(為古代村里長)手持酒壺與青竹枝,帶領數名孩囝(即大頭神偶)、村丁,敲擊鼓板、扛著廟神銜頭(即祀神名號)旗、敲打開道鑼,沿路張貼「清潔道衢」紅紙或黃色遶境敕令(較大規模遶境時使用),巡行路程事先必須進行清道任務,告知孤魂野鬼等迴避。
遶境基本上以所在的村境範圍為主,較大村莊若財力許可,間隔數年便有跨島、環島或跨村的「會香」之旅,這些都可稱之神明「出外境」,例如北竿后澳村的楊公八使儀隊會巡行到塘岐拜謁該法師墓,順道拜訪蕭王府、尚書公兩廟,屬跨村之行;八十六年的北竿芹壁元宵遊行即屬跨島此時,各戶都趕緊燒香迎神,並祈求閤府平安,與九十二年南竿山隴白馬尊王敬神隊伍延伸至北竿全境訪晤。當外境的迎神陣隊到訪時,地主村莊的廟方將會派出隊伍在村界接駕,在寬敞場地禮貌性設香爐、神桌、供品等排場,以及出動神偶與人員接待,引導境內行進路線與最後的道別相送。
迎神遶境因各村資源條件不同,使致陣仗規模不一,以山隴境為例,由各社多位長老擔任禮生,神轎的男女轎夫與持屏扇或棚杖(涼傘)等隨扈者,學生擔任號班(在東引稱為「皂班」)或家將等文武護衛,以及開道樂手等均穿著古代服裝。薄暮時分,長老以火焚黃錢,在神轎上與頭頂盤旋潔淨,請神上坐鑾轎(或稱鑾駕),禮生中的「門旨」唸誦祝禱出巡文告,號班應答威武。
前方探照燈導引,保長公擺動手中的酒壺與青竹枝,踏著醉步出巡了,樂手敲打開道鑼,銜頭旗御風飄動、「敬神如神在」與「肅靜」、「迴避」等高照牌緊隨於後;接著是七爺、八爺,負責前導,兼具探訪民情及驅除妖魔任務;後面跟著數尊嬉遊的孩囝,不時隨鼓板跳躍逗鬧;隨後的隊伍是號班與家將,表現威武與肅靜;鼓板隊與提燈隊分成若干組,穿插隊伍之間,有些村莊有時還有婦女的花藝隊;另有禮生端執旨令、香爐及香案各一尊,前後隨行,供信眾膜拜上香;最後則是神明鑾轎列隊,各由四名壯漢或婦女(搭配女性祀神鑾轎)扛抬,前有馬奴躍步前進,元帥(或太子爺)穩重行步,官架十足;鑾轎兩旁有遮扇屏護,一路浩浩蕩蕩,鑼鼓喧天,炮竹齊鳴,徐徐前行。據聞早先牛角等部份村莊還出現村民高舉火把隨隊巡遊。
行進隊伍沿途接受信眾祭拜觀禮,各家戶均燃放鞭炮、上香膜拜,在煙硝瀰漫、鑼鼓齊鳴聲中,隨坡勢走走停停,當抵達到一處寬闊空地時,許多村莊也將準備裝包子麵食的扁篩,孩囝搶包嬉鬧,向圍觀群眾拋撒,百姓紛紛躍起搶拿,冀望當年得到好運兆。
在北竿,自清末閩南泉州移民傳入降有神靈小輦轎(神輿)之後,經過長年鄉間眾廟交流與擴散,替代了原先廟內抽籤問卜的慣有功能,並因扛乩組成具高度的機動性,成為當地所有節俗的重頭戲與樞紐角色。筆者曾有〈扛乩:人與神的共振〉專文探討。
當足跡踏片每一個角落後,儀程宣告賦歸,神明打道「進公館」(東引鄉民稱回宮),經門旨人員宣布退堂後,神偶、令旗、鼓鈸、燈具等設施歸位,餘眾卸裝解散,領取福袋返家,信眾則再度絡繹於途,來廟補燒回門香。
食福、福袋
各聚落進行大小擺暝的次日午間或傍晚,社友聽候通知,到廟裡或特定餐廳,參與名為食社或食福、食份的吃拜拜等餐會,社首自己或請廚師將祭罷的供品下鍋烹煮,大設宴席;食物全由大家出資購得的共同祭品煮成,菜餚多為炒白年糕、炒魚麵、排骨、炸紅糟鰻、三鮮什錦之類的鄉土菜,飲料也由信眾貢獻的酒汁中分用,居民共聚一堂,彼此寒喧問暖,交流社會聲息,社首與民選首長或民代常穿梭其間逐桌敬酒,傳達謝意或問候今年安康。
中國古代君王或官長祭拜天地諸神,將儀式後的肉品分賞僚屬為常有的慣例,象徵同享禎祥。元宵遶境與用餐完畢後,參與民眾回家時在廟口再領一包「福品」或福袋,也是長久約定成俗的規矩,表示在祭禮中分潤到神明所賜的福氣。福袋內容多是祭祀後小肉塊、泡麵、太平(熟蛋)、包或海綿蛋糕之類裝配,不一而足;不過,早先像山隴在物資缺乏的年代中,廟方還以發送「餛飩券」來充當福品犒賞隨隊巡遊的信眾。
擺暝結束,現任做頭人已將今年祭祀的四個豬腳,分送給四位下屆輪值的社首,表達薪火相傳之意。當食福過後,做頭人洗滌餐具、刷洗地面,打理好一切事務,共同焚香逐一向天地與各神龕膜拜,夜深了,閤上廟門,也閤上這一頁元宵慶禮!
◆本文係作者十年前同名的文章〈島嶼•群落•元宵祭〉增修改寫而成,藉此感謝林金炎、邱英鑣、陳應城、翁玉峰、王榕樂、劉宜順、劉永端、劉治國、潘建國、李雙泉、陳則浩、陳貴忠、陳全妹、曹祥安、陳梅官、林玉寶等先進,與其他諸友們長期以來給予鄉俗禮制的指教。
島嶼•群落•元宵祭 文╱賀廣義
- 2005-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