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潛而後出
李螢儒,江兆申先生的小弟子,即將舉行第二次個展,距離首次個展三年,當時他四十歲,書畫界識其者不多,結果無論書法、繪畫、金石作品,皆令觀者一新耳目,紛紛打聽他的來頭。
有人引用一句台灣俗語說他:「大雞晚啼。」但我倒不認不認為李螢儒成熟得晚,關鍵在於他的沉潛功夫。猶如大樹,入人眼目者固是露出地表枝葉茂盛的部份,但地表下盤曲延伸的成長基礎,才是生命的原點。
據說李螢儒入江門後,江先生總是對他說:「慢慢來,不要急。」所以他也不徐不疾的慢慢磨,琢線條,磨筆墨,一磨二十年。這是有道理的,何況「臻於老境」本是中國美學思想的一種理想境界,老,不是生命走到盡頭,而是如蒼勁的松樹一樣,仍然耐人尋味地繼續成長。
直接面對大自然
李螢儒說:「我作畫採取的是直接面對大自然的態度。」他視山水畫為主力畫作,也大部分都經過實景寫生的過程,於是我想到「寫實性」的問題
中國山水畫,實景的成份如何?若是西洋寫實的風景畫,研究者往往喜歡把畫跟實景或照片對照,來討論、引證畫家到過哪裡?中國畫家早就重視名山名水,行萬里路跟讀萬卷書都是重要的修養,所以這樣的討論一樣有其意義。但西洋風景畫是更容易讓人一目了然的,尤其採取定點透視的特點,很容易對照實景,甚至可以說出其中景物的變化,比如經過幾百年後,畫家所畫的景中建築、道路、樹木甚至樹木有了什麼改變?
由於審美觀、空間觀念等等種種的不同,似乎無法如此對待中國山水畫,要從畫裡詳細說出畫的是哪裡?似乎比較難,而且似乎也沒那麼重要。蘇東坡說過:「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正如同一定要說出畫的是什麼地方,也許就跟小孩一般見識了。
話雖如此,每處現實的山水卻各有面貌、天性,元黃公望《寫山水訣》:「董源坡腳下多有碎石,乃畫建康山勢。::,董源小山石謂之《礬頭》,山中有雲氣,此皆金陵山景。」評者也謂五代董源畫的都是江南真山,的確山水畫往往給人空想之感,尤其初習畫者,例如按《芥子園畫譜》臨摹時,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中國山水畫美學首重表現出山水的本質、靈性,所以「寫實」仍然為歷代山水畫家追求的目標,當然這「寫實」絕非「見與兒童鄰」的膚淺形似。
李螢儒喜歡宋畫,喜歡北方山水的代表大家范寬、李唐,正好筆者最近有河南太行山之遊,當我看到那一塊塊褐色大山壁臨迫面前,不由得如臨故宮所見范寬(谿山行旅圖)、李唐(萬壑松風圖)之境,儘管不可能找出某一塊山壁證明范寬、李唐是從這裡對景寫生的,然神似如此,夫復何言?
日人奧村伊九良1939年所著《瓜茄》之(李成、范寬的寫實)文中,就有一項創舉,他把山本悌二郎藏范寬(青山紅樹白雲圖軸)的圖片與山西絳縣東北方黃土高原絕壁照片,未經修飾地點黏貼在一起,竟出現不可思議的契合現象,乍看是一張完整的圖片。對原不熟悉華北自然風土的觀者,由此當能了解范寬所代表的北宋山水畫的寫實性。
我們看北宋山水,因為沒有親臨其景的經驗,不免覺其虛構,然登臨斯地,才恍然大悟。
再想1969年大學畢業旅行橫貫公路,第一次面對「有如國畫中的風景」時,著實激動不已,當回來看到洗出來的照片,不由得失望,因為透視關係,山變成饅頭山,鏡頭取景有限,取個像北宋的「全景山水」?自不可能。不久看到江兆申先生畫的紀遊冊,心中不禁直呼,是啊,我就是看到這樣的橫貫公路。
單從他此次展出的作品名稱來看,大多是台灣現實風景,如花東、北海岸、磺溪、馬祖等等,有的自成系列,好像沿途旅遊的日記,或同一景色,因氣候、時間因素產生的光影或空間感覺的變化,讓他一畫再畫,思考畫理。
這類觀察古人有過不少紀錄,於是出現「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妝,冬山如睡。四山之意,山不能言,人能言之。」(明唐志契《繪事微言》)「春夏秋冬,早暮晝夜,時之不同者也。風雨雪月,煙霧雲霞,景之不同者也。景則因時而現,時則因景可知,故下筆貴於立景,論畫先欲知時。」(清湯貽汾《畫筌析覽》)之類的話,或因此產生一種觀念性、類型性的造形,即使不用面對時景,似乎也可從畫稿臨摩去體驗。
但李螢儒必從眼前的自然去思考畫理,也擅長攝影的他,常常為捕捉一景等候幾個小時,同樣在此時培養自己的畫眼,也許口不能言,最後卻得之於心,應之於手,下筆竟有獨到之處。李螢儒直接面對大自然,經過吸收、咀嚼乃至再發現,如此態度,我想無論臨景寫生、對景造意、胸中丘壑,李螢儒都去體會、實踐。
畫家對於自己生活的自然環境,必然有所體驗,產生觀點、思想。李螢儒的藝術在江門能有突出之處,除了基本功之外,也在於他對自己生活的地方有感情,畫出了台灣的風景。
我認為他的「木麻黃系列」作品表現相當成功,起碼今日畫壇似未見此法,亦無此境,不識木麻黃者也能欣賞畫面構成,而有實際視覺經驗者,更能感受其獨到之處。李螢儒從小成長於雲林海邊,對防風林木麻黃自然不陌生,日後竟能以之入畫,然古畫似無此樹法,無所因循,只能自己細細觀察,加以揣摩,尤其細針葉應是箇中難處,最需扎實的線描功夫,而李螢儒下筆「執拗」地筆筆皆到,毫不掩飾,其自信亦如此!
以其中一幅甲申三月寫七股潟湖的(艷陽)為例,畫面幾有三分之二為木麻黃所佔,然後水波粼粼,遠處蚵架,最後以一抹石青收場,此畫看出作者筆墨功力堅實,但也非「艱苦奮鬥」得要讓人難過,由於虛實處理得宜,整幅看來心曠神怡;從用筆論,處理如此大畫,幾全施以細筆,竟無破綻,此畫以墨為主,設色僅淡淡赭石,石青是奇招,卻毫無突兀之處,而作者以「艷陽」名之,想係作者處理留白光影效果有滿意之處?【宣和畫譜】有一句話:「早晚之景,今昔人皆能為之,而午景為難狀也。譬如詩人吟詠,春與秋冬則著述為多,而夏則全少耳。」不知李螢儒又是否因此固執接受挑戰?但,既然直接面對大自然,南台灣的艷陽當然普照。
李螢儒自離鄉後,即定居台北,對北海岸風景猶有感受。【鼻頭角海岸】一作為例,整體雖見江門筆墨,但仍屬李螢儒的個性表現。畫面以饅頭形山頭重重組成,既非全景處理,本容易失之單調,因此李螢儒把功夫花在形與形之間的不同山石肌理表現,近景的濃墨重壓筆觸,類似唐寅「計白當黑」之法,確實達到崢嶸渾厚的視覺效果;更妙的在於闊葉林的描繪,其中低海拔筆筒樹叢,更見李螢儒獨到之處。
另一幅類似的【鼻頭角燈塔】,顯然較為溫和,由畫題可知作於颱風過後,所謂「墨色淋漓障猶濕」,正足以說明此畫意。
書中有畫,畫中有書
除了對於大自然的體會,想了解李螢儒的畫藝,則不能忽略其平時書法、金石的磨練。
從唐代張彥遠以後歷代的畫論裡,書畫相通的理論,已成一項顛撲不破的定理,所謂「書中有畫,畫中有書」「學畫必在再能書,方知用筆」。因為文人畫興起,也由於書法的關係,文人由於有駕馭毛筆的能力,拿起同樣為繪畫工具的毛筆,自然也要求為書法的繪畫,所以文人總以能書為主,尤其江門子弟中的精英,無不書畫兩全,即使不是老師的要求,在江先生正統文人藝術家的薰陶下,多少應有這樣的認識吧?
再說山水畫發達後,以皴法為媒介,成為畫家自己的表現重要手法,雖然皴法是對於山石紋理的觀察剖析,用筆墨綜合出來的,不見得都可以從書法體悟出來,但書法的訓練當然可以加強其骨幹的結構。
李螢儒也奉行這樣的圭臬,他下了很大的功夫練字,通常早晨起來,趁腦子清楚定下心,即練起字來,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的寫經,自不在話下,多年下來,究竟他的書法或繪畫孰強?他自有心得。(刊載於「藝術家」377期,2006年10月)
李螢儒的陽光筆墨—序/莊伯和
- 2006-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