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三憶之一 偷渡/淡雲

  • 2007-01-23
 2000年夏天,我幹了件犯禁的事,偷渡。
 彼時,小三通,尚未啟動。金馬二地,往大陸跑的人,卻多如過江之鯽。奔去對岸者,像八仙過海般,各顯神通,分別可以找到獨門的渠道,乘黑渡海往之,又於晨曦乍現之前返航;全然如夜行者模樣,悄悄然去來,草木不驚。後來,陽光下,亦能藉由「障眼法」大剌剌地去,又大剌剌地回,直如無關卡守邊。
 據去者夸夸而談,其於故國神州逗留期間,稍稍出手,撒些兒銀兩,就可扮起王公帝皇,環肥燕瘦周身圍繞,山珍海味滿席陳列,笙竹鼓簧悠悠揚揚,吃喝玩樂,竟瀟灑樂活的似身處南天門外的「逍遙宮」,實可忘了人間一切愁。為此,公門中諸多小差小吏們,便暗動了凡心,亦步亦趨,隨之驅往。有者,因此形跡敗露,橫遭家中雌兒知悉,領來一頓潑罵詛咒,鬧得四鄰不寧,鄉人訕笑不已;深諳三十六計中「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伎倆者,守密有道,保身有術,一腦子的細膩縝密思維,果然了得;春去秋來,一歲盡了,猶安然全身過關,無風無浪。  
 莫以為前述的人物,大凡當是糾糾男子,才好於海峽裡來去,絡繹於途,樂此不疲。其間,長髮娘亦不少;隨進隨出,膽子兒未曾小過漢子們;她們到福州城市街巷裡,玩了那些兒名堂,是正是歪,各人心中皆有數;偷渡者間,均心照不宣。
 因之,我家老妻聽人活靈活現的精彩描述後,一時間也如著了道似,竟告之擇日也將渡海越境登陸。初聞其言,以為玩笑,不予理會。那想,某個星期五上午,她竟真個捎來急電,謂是中午即將揚帆出航;再三逼詢老陳,願否相伴護隊一往,以示伉儷情深。
 這是個「不去無情,去了後果難料」的題目。我亦是吃公糧的啊!也虧我妻想得出來,以此檢視當年老陳甜言蜜言,將之拐了過門,屈身為陳家媳,其中「真情指數」有幾多。幾番言語支吾,腦緒遲疑波動下,生硬肝腸終究還是擋不住嬌聲滴滴的召喚;於是,答應下海,冒然前去。  
 艷陽高掛,海風習習。福澳港區南邊坡,我等男女一夥如香港深圳邊境偷渡避警耳目的非法份子,躲躲藏藏;在港區施工的工作人員掩護下,一一地飛身閃進了繫岸的那艘工作拖船;船長指令大夥皆不得現身於各個艙門口,以免離港時遭岸巡識破。這一程陸到海的似鼠躲貓捉的行動,我搖首自嘲不已;未想,老陳我也會有這一天。為顧人倫親情,寧干法觸忌,作了現行犯。又誰能料,偷渡行列中,老陳一家四人,我、妻、子、女俱在矣。
 數十載歲月已過往,夜夢中何曾築來這般荒唐景?花非花,霧非霧。幻得人,雙眼迷濛了。  
 此回偷渡行,由妻弟一手操辦。同行者,另有大舅子夫人董娘,妻之姐和妹,外加板模師父阿明兄,三男五女共八人。載我們航向北茭半島黃岐港的,乃豐登一號,是艘依循早年馬祖近海作業漁船的藍圖打造之木殼船,整船僅由一人操控;船老大為年伯,其雖已屆七十高齡,唯身體硬朗,氣色紅潤,把舵行舟經驗豐富;對於黃岐彼岸,更是熟如在地老鄉。
 豐登一號先於南、北竿間外海停泊,待拖船靠近,接駁我們換船。於是,年伯在海巡大小兩艇遠處監控下,以曲折迂行方式,脫離了跟蹤;駛過高登島一、二海浬,打了全速檔,噠噠噠地鼓浪奔向黃岐,一路直前不停。其過程,也有驚無險。
 是日出海,風強浪高。豐登一號,前仰後翹,擺盪甚大。未久,小女不耐顛簸,暈躺在妻懷中;接著,妻也發作,母女倆軟趴趴的縮在艙角;好在,妻之姐妹二人身高馬大,猶能挺住,就近照拂。我和小兒,趁此光了上身到艙外透氣。年伯交待,須赤體於外逗留,以之迷惑雲台山上的觀測兵,讓其以為我父子倆乃水手也。 
 經過了個把鐘頭逐浪行,黃岐已然在望。進了港,更是領教了年伯的道行,果然非同小可。上岸際,他於邊防哨所塞進了兩箱金牌台灣啤酒和白長壽菸二條,我等一行人立刻無障礙放行;入境與接應人員搭上線,隨之驅車直達福州。
 黃岐到福州,車行二小時餘。小巴士上,大家噤聲無語;為的是車況實在不佳,生怕會有事故;果不其然,高速行進間,竟真的爆了個左後胎,嚇得咱們險些兒屁滾尿流。
 車前座二位把車師父,商議結果,以為無礙,於是減速慢行,繼續上路。一路蜿蜒,穿山越嶺,進鄉過村,卻無啥可以開眼之好風光;好在,途經連江縣城後,馬路方見平坦寬闊,我等心情始才鬆緩下來。  
四天三夜,逗留於福州城裡,其中偷渡行的主要動機之一,便是專程前去當地尋找傳說中的那位可通陰陽兩界之異人。請之牽引先人們魂魄,藉之詢探往生以後的種種。老陳當日因見及該通靈者為避公安取締,形跡猥瑣的藏身於公寓一樓樓梯間陰暗的陃室內;其內,鬼火森森,氣氛詭異;該通靈婦女,歲約四五十光景,披頭散髮,鼻插數隻香菸,白氣噴然從口出,兩眼不時翻白又緊閉,一臉陰邪的只得三分人樣;是深不以為然,當場喚了兒女二人退出,招車折回下榻處邦輝酒店;為此,老妻一臉不悅,再三斥我非孝子,如此良機竟不讓先父得有親睹二孫大時模樣…。
除此,其他常態性節目滿檔,內容也不俗。妻嫂等五女和小兒,竟然有志一同,迷上了全套的腳按足浴這種高檔享受;深宵凌晨,一時興起,猶呼喊集合,披衣掛鞋,腳底生風,紛紛奪門而出,棄老陳獨守空房而不顧。  
 福州城裡,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場域,其花樣格調和裝潢氣派,絕不亞於台北都城。老陳有妻在側,子女於旁,非份非行之玩意兒,均難越雷池一步,可以自由行遊。同行的阿明兄,今番專程前來榕城,意在和江西來的老相好,再次人約黃昏後,兩相依依,重溫閩江河畔舊時情,好不教人心羡。
 臨返前夕,老陳一家子暫告離隊,進行所謂「合家歡」的街遊活動。五一廣場前,正有小規模的歌唱表演;商場對過處,亦是人潮洶湧,原是鄰近有多種遊樂攤子正大肆吆喝,招徠遊人;是夜,小兒小女倆,倒也玩得興高彩烈;老陳唯一的所得,於老字號鞋店中,揀了雙福州老師父巧手縫製的皮面皮底的好鞋;那可是老妻使出了台北人慣有的殺價癖好,與商店街內的那位打扮嗆辣的福州小妞兒過招下的戰利品;當時,二女間普通話、福州話針鋒相對,小妞兒一臉稚氣雖猶存,但言詞竟不弱於江湖歲月老的吾妻向來便給之口舌。臨場觀之,也是好戲一場。  
 去往福州玩遊者,鼓山湧泉寺、五一廣場、榕城步行街、花鳥市場、濱江沿岸、西湖公園等大凡皆不會錯過,我等一行也照單全收。由於,老陳讀書人,不忘舊習,於旅遊地圖上細細檢索,竟覓到數個好去處;福州大學旁觀音寺、馬尾羅星塔等地;其中,福州國家森林公園,可是未曾聽聞有人造訪之。於是,我等特僱專車前往一探。園中景緻幽靜,花香處處,小徑曲折,步道迴轉,行過處遍植百種竹子,風華奇生,逸氣各異,讓人眼界大開,心旌闊然開朗。為記念到此一遊,我等停駐於枝葉散張似面巨大華蓋般的百年大榕樹下取景留影;個中最教兒女倆流連忘返者,乃「八一水庫」中的高速飆艇和山坡上的旱地雪橇二種,其過程真是既刺激又緊張,也渾然如身處險境般;行進間,驚叫連連,笑聲衝天。偷渡行中,飆艇和雪橇,此生更難忘。  
 返航日,黃岐港區堤防處,人滿為患。原來,早我等登陸的偷渡團體,此際也不約而同地在同一天裡,到此報到,準備通關乘船返馬。
 焉能想像馬祖島上公、教、商、工、漁、農等各行各業的人馬,齊會於碼頭上的景象,有多麼令人駭然不已。許多意想不到的人物,乍然的出現在眼前之際,不免教人有眼花之幻覺;嘿,這福州都城下的種種誘引,其力道果真有夠深厚強勁。無怪乎,連老妻等一干家庭主婦們,也不惜外界物議滋生,一個勁兒地嚷著要來;竟還慫恿了老陳踰矩下海,一塊兒幹了這檔破天荒的偷渡行徑。
 黃岐港堤防上,我當然亦成了他人口中驚聲尖叫下的意外碰遇的對像了。處此尷尬情境裡,僅能啞然失笑以對。  
 出境不比入境,邊防人員逐一地翻查大家的行李。老陳隨身手持的幾份福州當地報紙,被其沒入。一時納悶著這種福州街頭處處可得的簡體字新聞紙,為何還要嚴禁攜出…。雖如此,置之於行囊低層中的那份福州日報,卻未被發現,帶了回來。
 偷渡圖體,分乘原來包租的船隻,分批駛離黃岐港。年伯把豐登一號拐進北竿白沙港,與停泊中的那艘工作拖船會合。拖船接應我等八人後,航向南竿。抵達福沃港時,就未如出航時徼幸了。顯有情資通報,方繫妥纜繩,多位岸巡人員荷槍實彈,立時扣船,進艙搜查;躲在僻角暗處的我等,終是難逃被拘的下場。
 幸是,小舅子秋哥的人脈關係和斡旋能耐適時地運作了起來,帶隊官見我等即無攜帶違禁品,更無另外挾帶他人闖關,於是當場放人…。  
 若問,偷渡有啥殊異感受?哎,人生不滿百,此種脫序涉險之行止,一回就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