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村的春天/壬癸

  • 2007-04-10
 牛車到達舅舅木屋前的坪子上,我讓牛在適當的地點停住,然後和三個村童下了車。最先歡迎我們的是阿花,牠跳躍著到我的身邊,豎起耳朵,搖著尾巴,吐著流涎的舌尖,舐我的皮鞋、褲管與手指,我笑著拍拍牠的頭,走過去牽開了辛勞的黃牛。
 孩子們自告奮勇地幫著搬下車上大大小小的紙包,真怕他們摔破玻璃杯。我知道這些孩子們只要熱心一發,制止他們是不可能的,我只得大聲地請他們小心注意;他們嘻笑著如同鼓噪的麻雀,向我扮著鬼臉。我們從四公里外的鎮上回來,他們一路之上,已吵鬧個不休了。
 我把牛繩的一端繫在簷前的常青樹上,於是朝大廳走去。舅舅在屋子裡跟客人談著話,他瞥見了我,習慣地看了他的腕錶,笑著說是我回來得很早。
 距他約兩步遠的另一張沙發上,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她抱著一隻小黑貓,握住奶瓶餵牠牛奶。她抬頭向我微笑著,我禮貌地朝她笑著點了點頭。
 「輝明!」舅舅說:「我來替你們介紹。」
 他把我與她的姓名說了出來,並且告訴她我是他的外甥。而她呢?他說她是送這隻貓來的。我踏入大廳,拿著濕毛巾揩掉額角的汗。她放下貓和奶瓶,替我倒來大杯冷茶,我接住喝了,並且謝了她一聲。
 她—蔡韻蘭小姐,端莊稍褐的圓瞼,瘦削但很結實的身材,使她的個子顯得稍高。她穿著黑裙和白底略帶花朵的襯衣,腳上是一雙稍舊黃皮鞋,這樣樸素的穿著,反而顯示出高雅的氣質來了。我來到松村才五天,舅舅已對我誇獎過她三次了。老實忠厚的舅舅,從來就不知道以動聽的言詞來討好別人,他對她具有如此良好深刻的印象,完全是由於她美麗的靈魂。
 舅舅陪著孩子們把那些紙包搬了進來,他非常高興我自作主張地替他買了兩瓶較貴的酒,而且是他所愛喝又不容易買到的酒。韻蘭替嚷叫著的孩子們倒過茶,又搶著提了桶水去餵那條牛。我拿著大綑早上割的軟草也走近牠,堆在地上讓牠慢慢咀嚼。阿花陪伴著我們,在我們面前跳躍著。
 「鄭先生!你舅舅怕你不願意來這兒呢。」她彎下身子,握住一把草餵牛,笑著這樣開口。
 「如果我知道松村的風景這樣優美,人情也如此濃厚,我早就來了。」
 「謝謝你讚美松村。」她說。
 「我還沒有像我舅舅那樣讚美過妳呢。」我笑了笑。
 「除非易伯伯喝醉了,才會讚美我。」她也笑了笑。
 「他喝醉了,才不會想到別人呢。」我玩笑地說:「妳不會怪我替他買烈酒吧!」
 「難道我贊成他戒酒?」她正經地說:「他是個受人敬重的長者,我欠他的人情債太多。」
 「蔡小姐!請你不要這樣講,讓他聽見了會生氣的。」我說:「我舅舅喜歡幫助別人,因為看見別人快樂,他也就快樂了。」
 「讓別人快樂正是他的天性。」她說。
 那三個村童唱著歌從大廳跑出來了,他們每人手上都拿著兩粒大橘予,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這些饞嘴的孩子,他們跟我趕著牛車送橘子和木瓜去鎮上水果行的時候,一路上已經吃了不少,而且我還請他們吃過麵,他們居然還好意思要我舅舅的橘子帶回家去,他們每家不是也種了這種水果嗎?這也許就是孩子們的好奇心理,以為別人家的東西才好吃的吧!
 舅舅笑嘻嘻的走過來,他送來幾粒橘子我們三個笑著吃起來。
 太陽斜掛在遠處西山約有丈把高時,韻蘭回去了。仲冬的夕陽帶來幾分涼意,我和舅舅穿上夾克。
 舅舅起勁地對我談蔡小姐,聽他的口氣,希望我能追上她和她結婚;也就是說,誰要是娶到她做妻子,那個男人無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韻蘭的長處,經舅舅一再強調,似乎所有女人的優點都集於她的一身了;當然,她讀過書,而她的謙虛、大方、和善與文雅的態度,也是令我十分傾倒的。
 不過,我得說,我來到松村並非為了尋覓愛情或妻子,至少目前不會急於這個,而是想在這一風景美得如畫的寧靜山村,醫治我心靈的創傷。因我來到臺灣的這些年中,一直在臺北和朋友們合夥做著小生意,過著單調枯燥與忙碌的日子。這樣一來,我想到自己的經濟毫無基礎,根本就沒有成家的打算。但在兩年前,經友人介紹認識了夏秋霞小姐。也許是機緣的關係,不久,我們情投意合地相戀了;然而不幸的是,就在三個月前,她在一次車禍中喪生了。多殘酷的結局!這打擊對我的確太沈重了。
 我在一陣極度悲慟過後,想起她生前給我鼓勵的那些話,我只得揩乾眼淚,堅強地站立起來,繼續走著伸展在前面的人生旅程。秋霞已經死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活著的我,應該好好的活下去啊!
 舅舅接到我的帶淚的信,立刻來到台北看我,給了我很大的安慰;在他慈祥的勸導下,我只得放棄這種僅能勉強溫飽的合夥生意,跟隨他到了這兒幫他管理小小果園。數年前,他就在信中歡迎我來和他團聚,跟他長期在一起,而我卻不好意思分享他辛勤耕耘下獲得的豐碩果實。而現在,我似乎不得不來投靠他了。
 韻蘭的家住在後村,翻過低矮的小山就到了。每隔幾天,她就會抽空來舅舅的木屋,替他整理家中的凌亂東西,縫補衣服,或幫忙檢查果園的各種果樹。有時候,她怕我舅舅感覺孤寂,所以只是來陪他閒聊。
 六十二歲的舅舅,和我一樣的獨個兒在臺灣,閒下來的他,也許由於常常勞動的緣故,他的身體還算健康。他的興趣除了工作,就是喜歡做慈善事業。
 其實,舅舅並不真正希望我來幫他處理俗務。他只是要我去風景區旅行,藉著自然景色來療癒我的心靈創傷;而我覺得無須離開松村,因為這兒的一切太好了。我除了看書、看電視、聽音樂之外,顧不得舅舅的反對,還是勤去果園菜圃鬆土拔草,並且送水果去鎮上出售。有工作佔住了我,也就不至於常常胡思亂想了。
 舅舅告訴我,他的園藝知識,大部份是從韻蘭那裡學到的;他看我對果園既然很感興趣,就慫恿我去跟她學。我很高興她肯耐心地指導我,因而我慢慢地學會了接枝、插枝法,並且對土壤、施肥方面也有了一些心得。
 日子在平淡、輕鬆、和愉悅中過著,天氣漸漸地寒冷了起來。這裡的冬季,如同故鄉的深秋,所不同的是,這兒的早晨沒有霜罷了。
 有天早上,我牽著牛到附近的象山坡,山麓有一片基地,好些牧童趕著牛羊,比我先來了。我也把牛繩挽上牛角,讓牠自由自在地吃著略呈枯黃的草。
 由於年齡上相差懸殊,我沒有混入孩子們堆中做遊戲鬧著玩;我做了幾節健身運動,便坐在一塊石頭上,默讀帶來的一本書。
 大約一刻鐘後,我聽到韻蘭在呼叫我,我站立起來,順著那溫柔聲的方向望去,看她提著一隻藍色的塑膠籃子走過來了;有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伴著她。他們是她的弟妹吧!
 他們停在一個墓前,端出籃中的飯菜擺好,並且焚燒紙錢香燭,然後我輕輕地走過去,立在他們身後,那塊墓碑告訴我,在這兒長眠的是她們的父親。
 一會,他們站起來了,一回頭發現了我,便都朝我笑笑。韻蘭為我和她的弟妹們介紹,她的弟妹們很禮貌向我和她道過「再見」,就先走了,她說他們趕著要去上學。
 她彎下腰,拔著墓旁的幾株樹苗。
 「妳經常來掃墓?」我問。
 「我一有空便來陪爸爸。」她說:「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小易伯伯三歲。」
 「他有妳這樣一個能幹的孝女,死也會瞑目了。」我莊肅地說。
 「鄭先生!在你沒有瞭解一個人之前,請你還是不要隨便亂用誇獎的字眼!」她謙虛地說著:「我怕我爸爸在天之靈,擔心我還不起你舅舅的人情債呢。」
 「妳又舊事重提,連我也要生氣了。」我做著生氣的樣子。
 「你生氣好了。」她笑了笑:「你舅舅說你的脾氣很好,我不知道脾氣很好的人也會生氣。」
 她把拔掉的樹扔開,把放在墓前的菜收回籃中,那三碗飯卻撒在附近的地上,讓歌唱的鳥兒們吃。
 「脾氣很好的人才容易生氣呢。」我幽默地說,燃著一根香菸抽起來。
 「唔!很可能。」她像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易伯伯總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吧!他見著人笑嘻嘻的,從來沒有發過脾氣。」
 我舅舅的脾氣好的幾乎可說沒有脾氣,因為他感覺這個世界雖然有著醜陋罪惡的一面,但到處都是洋溢著愛與溫馨;因此,縱然他遇到了煩惱困擾的事情,仍然會很冷靜地去想,去思索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這也許與他的樂天性格有關,喜歡讓別人分享他的快樂,只要他的能力辦得到,他會毫不考慮地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瞧見歡笑從那些被他幫助過的人眼睛中流露出來,就感到極大的滿足和愉悅,好像那就是對他的最佳報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