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你們了解兩朵花之間的愛情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比起以結構單薄訊息脆弱的人類所有語言文字所能表達的概念,我寧可逼你們去看兩朵花交握時在另一個世界中產生的波動幻覺;而我那些朋友便是一大片對著生命綻放的花。
並不是所有寫文章的都能超然獨立地在人群中顯現出來,也並不是他們所談吐的都是形而上的金銀財寶;我和我那些朋友就不是,事實上也只有我鑽到文字的領域來;而這實在矛盾,我企圖交待的,仍不得不透過這纖弱的文字組織來呈現。
前些天竹本從營裏放假回來台北,第一件事就是找齊東南西北,坐下來摸上四圈;要在牌桌上談什麼麻雀形上意義是不可能的,坦白講,就牌局上來說,那真不是局,四個人,四杯烏龍,四張嘴,嘴裏蓋是吹漲的動詞形容詞,名詞倒是不多,頂多是「老子我」「爺爺我」「哥哥我」等等複式名詞。我們這些人都是面臨大好前程問題的,這問題雜七雜八交識出的野獸,不時發出嘶吼散佈在我們的麻將堆裏;自摸也好,放槍也好,烏龍的清心與潛在的風雨始終矛盾對立著。
而四人中僅有著半條愛情,另外三條半是寂寞或受創的。我們是很會講笑話,當然也很會笑,有時候太跨張啦!就會把深夜飛行的巫婆從星空中震下來。狗毛那時剛掛掉那半條愛情的電話,雨就開始夜泣,而我們的笑話變得很重要了,還有就是儘量讓他贏錢。
你們沒有了解,這就是我們友情的一小部分形式。我想許多人不免要不屑罵我了,這好像太偉大了一點了;先別這麼想,並不是所有的愛都必須陷入即時的感傷中,或者落入至美的感動中。
也記得再上一回介民回台北也摸了一夜。隔天要到文祺那裏,卻又怕文祺父母發現到他疲憊的泛黑臉色,就站在天橋上跟我商量,我吱呶了半天,只叫他跟文祺商量。沒想到他也學得細心體貼了,在天橋下買了一只肩袋說是給文祺的;我不免悄悄驚訝,這麼拿捏恰當的溫柔竟給他———一個在這方面拙得很的人———抓到了!
我不知道那些悲觀的社會學家或心理學家,如何描述我們這個日益龐大日益複雜的世界,也許就從我那些朋友間的對白統計出來的,言不及義的話太多了。可是我們中間也有個傢伙說:「上帝的真理是在笑話中!」我想這話說出來大概上帝會馬上跌倒。
人生走到我們這個站,大概也算是青黃相接或青黃不接的驛馬站,很多好馬壞馬一起吃草,看一看前面,看一看後面。也是前些天,聽說我小時候編織的愛情故事中的女主角在國外結婚了,這有一些黏糊糊的意義在我心頭孳生,許多夢開始落實了,難免有些會被現實踐蹈。
從穴居以來,人便在現象中追求真理,上帝的真理未必是在笑話中,但我們的笑話說出來,就永不會停止它的效果;這裏頭真有個什麼神祕的生命在延續著。
話說竹本打完牌後,原本是要來我家住的,念頭一轉又回家了,怎知道這麼個打籃球的大個子回到家後,還婆婆媽媽地打個電話來說:「我到家了!」到家便到家,關我什麼事。然後又叮嚀再三,說他大年初三又有假,叫我去接他,等等。
老實說,這種情形很厭煩的。朋友之間常落入這種沒話找話的窘境,語言就有這種缺點———表達不良———多數人都欠缺這分精確誠實勇敢的表達能力,只有少數偉大的人物,才對這麼虛弱的文字語言掌握得準確,而將心靈深處的影像轉化成線性語言而呈現不死的文學。
許多人都有著脆弱的自尊。唯有當他們的腳印踏上天空某一個星球的時候,他們的拒馬才從城牆上撤走;這時他們才看得見地球的所有朋友以他為中心所牽繫的絲網上,每一個結點都掛著一顆晶瑩的露水。當然,我那些朋友和你那些朋友常常是把它藏在笑話裡,你可以爆笑或拳頭捧場。
而我是對語言懷有成見的,我想你應該感覺到了。之所以仍要如此費力而不知所云地說了半天,無非是我無法找到更佳的工具,我無法畫兩朵玫瑰而強題為「朋友們」,或者在抑揚頓挫的交響樂中表達這麼從具象出發的概念。
至於那頭野獸的下落,我告訴你們,牠仍活著,但在這裏牠並不是頂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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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爭執也總是難持久的,因為我們無法聽笑話而不笑。頂多在某些腺體分泌太多時,某人會失去控制似地大吵大鬧,事實上後悔的感覺沒人忍得久的。
通常我們也很少彼此相慰的,除了碰到某個人正好愛情破碎或更複雜的案子,才會有人採取軟調的唱腔爭取一點氣氛,有的熱心而不求技巧的人會說:「你跳樓好了!」若有異議則改口說:「那跳港也可以!」這一點點的憂愁會很快地在我們的湖面散開,一個人的痛會有很多人叫媽,然而最後總是靠自己解決,否則上帝不需要把我們分成若干個分開的身體。
也有好些鏡頭是很珍貴的,包括了有一陣子宿舍裏的人個個慘澹,有一半的人同時失戀,另外一半的人也像得了愛死或感冒一樣,二十一世紀層次最高的黑死病掩襲了我們的笑話,怎知我們卻笑得更大聲,音波形成球狀的防禦網,安靜地把笑聲以外的世界隔得遠遠的,那時窗外正接二連三地撞掉幾架不便宜的飛機。
那時候過生日也是很動人的,十幾二十幾個人堆在一間小房間中唱生日快樂,這常常是在考試的火燒得混身難過時的一劑清涼。也只有這時候容許自己放肆而隆重地唱一首歌,而鄰居容忍你,甚至羡慕你。
而年輕總帶點理想主義色彩的,這使得我們大量並不厭其煩地製造批評,無力也好,虛無也好,批評的潛在意義,是我們交流了,似乎批評的結果並不是挺重要的,它往往是一則異想的笑話!
許多笑話是再也聽不到了,好似我們的愛情。離開這驛馬站後,我們身體各自找了一隻野獸搏鬥,我們撒出的網將可能捕捉住這世界大部分的聲音,包括妻子的話,星星的話,我們的笑擊。而這網子的四端依舊強烈地繫住我們的呼吸。然後常常的情況是:笑話太好笑了,以致我們都忘了那隻笑得爬不起來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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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即使我這篇不幸被刊登在某處的話,我那些朋友也不會看到的,除非我一一拷貝寄到他們手上。他們不像你們會看這些軟調文藝。他們是硬的,卻又是包容的,容忍這些在他們世界邊域的文學存在,因為這裏頭沒有笑話。我們那一群是寧願相信遊戲與笑話的真實性,人生是遊玩而愛情是笑話。
所以我也曾想認真地玩這場文字局,堆砌一些東西,以符合文學與人性的嚴肅面。很多時候你們都懂得深悟痛覺地面對人生事件,但我卻不能以這種方式來寫這篇文章,否則他們看到後將會產生嚴重的自戀,甚至會到處拜訪名編劇、名導演,設法將自己搬上「我這樣過了一生續集」。而我是比較贊成他們去拍個「現代啟示錄———笑話篇」之類的。
我們裏頭有人真的會演戲,記得一次表演一個非廣告,那是一個人臉色蒼白兩眼無神地在地上無力地嘶吟爬行,然後我們在觀眾群中唱著:「我走在沙漠裏,沙漠裏一望無際……」燈光打著,我們驚異地怔著這出奇的好的演出效果而爆出如雷的笑聲與掌聲。走到後台卻發現那偉大傑出的朋友正泣不成聲,有人性快就出了一拳說:「幹嘛!走火入魔呀!內褲廣告又不是亂世佳人!」
所有人的內在戲劇一直都可以在大自然的舞台上得到對應的絕佳效果,對於那些獨享於內在宇宙而拒絕對世界認同的人我們稱之為瘋子,或者冷硬理智地叫精神病患。我很高興我那位朋友見到了內在戲劇的真實性,雖然它的外在被扭曲成一陣爆笑的音波,就如同我們的笑話。也幸好我們那個朋友是走火入魔,而非精神病院住著的人。
當我花了一些時間思考這篇文章中的朋友與真正的他們之間距離有多遠的問題,我發現我應該對我的成果大笑三聲;這永遠是兩個世界的生命,而我卻拚命地想把它們擠在一塊,難怪堯舜被稱為聖了,他們懂得「無為」的道理。從這角度上來看,藝術是沒有寫實的,即使是照像。但我又堅持這筆下的人物是我的朋友,確實是我已經透過一個深廣的宇宙與他們取得不能更密切的關係,就如同此時我與你們在一個特殊的頻道上取得聯繫。
介民常說我是他的蛔蟲,因為我用腳指頭就可以接收到他的大腦中的資訊,多數的人甚至所有的人都有足夠的電力來從事這項工作,我就知道我們這些人有一片共同的海,而海面上吐著泡沫的海浪才是我們說笑話時的形象;藉著水分子無時不刻的振動與碰撞,我可以從最深處探索一些他們的東西,乃至於你們的。
多數人對巧合與笑話的態度是不值一采,對永恒與悲劇則呈現一種曖昧的感情。似乎在時間之下,一朵花綻放是完全地被掩蓋了。我們那個傢伙的話:「上帝的真理是在笑話中!」永遠也不會收入世界格言錄裏。
人類尊重笑話的程度遠不如一部洪荒久遠的歷史,而我們持續笑聲的原因是相信笑話包容了歷史。太陽總是放出所有的色彩,這使得我們一波又一波地在星群中建造一座城;當然,不可或忘我們的笑話,人類隱於冥冥的海。
眼看著春去了,眼看著一伙人又要笑得四腳朝天。我忍不住在最後時仍要丟下幾句話:
小心笑話啊!小心野獸!我的朋友。
朋友們/石 隱
- 2007-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