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水中間/水月

  • 2008-02-17
挑選一個冷冷的冬夜,我悄悄地離開澎湖雞善嶼,要往始祖鳥的故居飛去。同伴們早在盛夏的七、八月份就已經離開,往澳洲的昆士蘭飛去了,只留下孤單的我。倒不是我貪戀澎湖的美景,更不是貪圖澎湖北海海域那片豐富的丁香漁場,只為了尋找我在屈爪嶼上失蹤的幼雛,因而盤桓至今,由於一直等不到我期待中的音頻,今晚只好惆悵離開。
風浪真大,前方目斗嶼上的燈塔此刻看起來也愈發溫暖,令我憶起年幼時母親告訴我的一則守燈塔女孩的故事。那個小女孩捨己救人的英勇事蹟,至今仍深印在我的心中。若是在平時,我肯定會在眼前這個銀色燈塔停留駐足,和掌燈人交換一下旅途的故事,可是此刻我再也沒有這種心情,只反射性地鼓動我的雙翅,逕自繞過姑婆嶼、鐵鉆嶼,繼續往北飛去。
幾經風雨烈日的淬煉,我的翅膀算是很雄勁的了,厚厚的油脂,浪花想沾我身也難,我估計今晚縱越台灣海峽應該沒有問題。唉,總是一樣的寒風凜凜,一樣的狂濤陣陣,我的紅塵思緒也跟著不斷的翻滾,竟不由得憶起襁褓時父親告訴我的一則故事。父親說這個故事是我們鷸目鷗科鳳頭燕鷗祖祖輩所流傳下來的。話說幾百年前我的某世先祖有一次夜晚飛翔在馬祖列島海域,突見風雨中有一位少女背負一具老翁的屍體,正在狂濤巨浪中載浮載沈,奇的是龜、豚皆來相助,無奈風雨太大,最後少女亦慘遭滅頂。打聽之下,才知是投海尋父的孝女。當年,我不知父親講述這則故事的苦心孤詣,卻一直像井底之蛙一樣地想著,先祖的的羽翼真的那麼脆弱嗎,居然馱不起一個人?
在我以往飛行的際遇裡,也曾遇到令我相當感動的故事。多年
前的一次南遷,我曾於曙光乍現的東引海域一帶,幾經數回迅疾的海面俯衝覓食後,停棲在一艘漁船上。看到停在船艙上的我,老漁翁抖了抖腮幫子,放下漁網,慢慢朝我走來。這漁翁看起來約莫六十來歲,一身古銅色的肌膚,配上一臉縐紋,予人一種飽經滄桑而又堅毅的感覺,活脫就是海明威老人與海名著筆下的主人翁。老人家向我微笑致意,似乎暗示我不要飛走,或許他也察覺到我的百年孤寂吧。接著,他主動發難!他說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在照顧他那不曾圓房的妻子,也許看到我一臉詫異吧,他接著說道,三十多年前,他正值青春年少,在年方二八時,他意氣風發,高高興興地用大紅轎子把他的新娘迎娶進門。不料新娘剛踏進家門,他父親便猝死,他母親認為這個媳婦命裡帶「剪刀柄鐵掃帚」,因此二話不說,就請新娘坐回頭轎返回娘家。他的新娘因遭受鄉里非議,從此終身未嫁,而老人家也未能忘情新娘,終身不娶。三十年的滄桑後,新娘已經變成老太婆,神智也不太清楚,而且因為罹患再生不良性貧血,必須長期臥床。孑然一身,孤苦無依的老婆婆,幸賴老漁翁安置在護理之家,而且他還每天攜帶補品,前往探視,數十年如一日,風雨無阻,甚至不久前他還捐了一顆腎臟給她呢。我問老人家,何苦如此?他只淡淡回了一句,過程遠比結果重要,只要我們彼此互相認定就夠了。是的,雖然沒有山盟海誓,但想必他倆的心靈,會比那些有名無實的夫妻更加充實豐盈吧!想想自己,雖然我歷經喪子之痛,但只要在我兒成長的過程中,我曾一路相隨,全心呵護,如今縱使天人兩隔,又何需覺得愧憾!
夜間飛行,總讓人感觸特別深!曾在一個像這樣有風的深夜裡,我飛翔在瀏泉礁一帶海域。我永遠記得當時,在電光火石剎那間,我記憶深處的影像重演了!我發覺一葉扁舟正在洶湧的怒濤中浮沈,仔細一看,船上的燈火依然亮著,但船主已不見蹤影。或許發生意外落水了吧?我想!於是我鼓動雙翅,趁著夜色,在蒼茫的波濤中一直不斷地搜尋,卻依然沒有發現船主的蹤影,我不死心,便一直留在船上等待。就在海巡單位放棄搜救的三天後,船主的屍身終於被他的兒子鍥而不捨地找到了。不過,老實說這還要拜我這隻平常視人類為天敵的海鷗之賜呢!因為我猛然發現失事的船底有不尋常的聲納聚集,那感覺正如幾年前我在澎湖虎井古沈城海域感受的一樣,當下我不惜飛到千里之外,不停地撲打這位快要絕望的年輕人的臉頰。最後,他火速趕來,潛入失事船底,終於找到他已斷氣父親的屍體。這罹難者的身旁有空氣壓縮機,應該是為了整理漁船絞擺,潛到船底而出事的。兒子抱著父親的屍體整整哭了兩小時,方才緩緩地拖著空船離開,我也被這這血濃於水的親情,深深地感動了!攬鏡自照,曾幾何時,我的尖嘴長喙也從淺橘色逐漸轉變為黑色!其實,那代表著愛的沈痾啊!為了育雛,我的尖喙不停地捕食及餵食,更為了幼雛的光鮮亮麗,我的嘴我的口鎮日不斷地為牠理羽,這樣自然的機轉,造就了鷗族的不朽神話,說穿了只是還我本「色」罷了!
飛過蛇山、東莒、西莒,前面的大島應該是南北竿了。此時天將黎明,風浪也變小了。「白雲悠悠,輕風柔柔,我願變作一隻沙鷗,一隻沙鷗!海闊天空,與你同遊……」,我一邊哼著甄妮的歌曲,一邊遙想杜工部的「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詩句,想像詩人寫這首詩時,到底是什麼樣的心境!這麼渺小的我,會不會像岳納珊一樣,在幾經沈潛之後,便能了解、接納真實的自我,進而相信自己,且不畏孤單地身體力行而發揮潛能?正在我如此沈思當兒,忽聞不遠處傳來一首輕柔的歌謠,他唱道—「我其頭靠著你肩膀,像小鳥泊在大樹上,我其頭靠著你肩膀,像明月貼著高山梁……」,這歌聲如此優美動聽,音色像極了張國榮,我不由得一個恍神,差點跌進水裡。唉!到底什麼時候我變得如此善感呢?哦,應該不是善感,而是敏銳!因為,也就在此刻,我強烈感受到三連嶼有我熟悉的音頻,正在向我熱切的呼喚!於是,我難掩喜悅,興奮地鼓動獵鷹似的雙翼,迅疾朝這個令我魂牽夢縈的聲音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