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出門,她還是不放心的又照照鏡子,頹喪的嘆聲氣:「玉珊,妳看我這麼難看———我們不要去了,好不好?」
「亂講,姐長得最漂亮了,這誰不知道?妳看嘛!稍為上一點妝,又容光煥發了,也看不出病過。出去走走啦!我好不容易才要到這兩張票。」
雖然意興闌珊,實在不忍違拗玉珊一番用心良苦。
到達文化中心,早就烏烏鴉鴉人群攢動,寒流來襲中竟憑添無限歡喜熱鬧。看來,歌仔戲真的是深入民間,尤其傳統的唱腔、身段,更深深被懷念,歌仔戲團的公演,還著實在地方上颳起騷動的狂飆。
玉珊拉著她的手,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好不容易找著兩個靠走道位置坐下來。
文武場的鑼鼓敲得震天響,在喧天鑼鼓中,屬於中國人看戲的熱鬧景象表露無遺,談笑聊天的神色是自在的,聲浪直蓋鑼鼓。
走道也逐漸被後到的觀眾佔據了。
突然有人低下頭來叫了聲:「喬文珊,妳也來看戲?」
一抬頭,是江豪,身旁還捱偎著一個女子。
她淡淡一笑,點了點頭:
「好久不見了。」
即低下頭去,後悔起腮紅沒多抹一點兒,憔悴的臉怎麼見人。
對方卻很有興趣再談下去似的,喬文珊注意到他勾住身旁女子的腰後,很試探的口吻問了:「聽說,張子平結婚了?」
她還不及細思怎麼反應恰當,玉珊卻先爆破:「這還用得著你通風報信?我姐還去喝他喜酒咧!」
江豪碰了一鼻子灰,訥訥地,又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趕緊攜了女友脫困擠到前頭去。
玉珊猶不干休,狠瞪了一眼,咕噥著:「這種男人最討厭了,追不上人家,就恨不得人家從此沒有好日子過。」
文珊反而安慰的拍拍她手背:「我們看戲吧!」
整個文化中心大禮堂連走道、窗台上都擠得水洩不通了;鑼聲三聲響後,戲開演了———
戲台上,李益自矜風調,偶遇霍小玉,驚為天人,眉間眼間,言裡辭裡,極盡挑逗……。
戲台下,文珊為之驚心,直替霍小玉捏把冷汗,切莫上當啊!男人的花言巧語最是聽不得,女子除了美麗的外表,更該有清明靈敏的腦……自詡一輩子的聰明!江豪算什麼?眾多追求者之一罷了!從不將他們放在眼中,大學畢業後,進入這家擁有兩、三百名員工的鋁業公司,從會計、總務到總務主任,只不過四、五年時光,憑著才能幹勁,就脫穎而出成為公司內部重要幹部;只是那麼一時的糊塗,將跳槽到公司當業務主任的張子平擺進心底,竟就一路輸直到澈澈底底,如今,還有籌碼嗎?
恨哪!張子平分明就是李益來轉世,眉目就是那般勾人魂魄的風情,言語盡都撩逗情思的溫存,令人欲拒還迎,醒時睡落皆牽掛世上有這麼樣一個男子……霍小玉啊!妳切莫今古一轍中了男子圈套。
無奈,媒婆巧言語,丫鬟善攛掇,小玉也動了凡念,竟答應與李益私相面會。李益入中門,霍小玉自堂東閣中出,李益往前拜迎,互相繾綣,霍小玉竟委身成兒女私情……。
戲台上,李益躊躇滿志的唱道:「海棠染紅在今夜,顛鸞倒鳳極歡愛,巫山洛浦不過此。」冷汗,滲濕了文珊額頭、掌心……溪頭林間小屋裡,一把搶過張子平拿在手中嘖嘖讚嘆的染紅衛生紙:「齷齪———」
他趕緊摟住她赤裸的肩膀:「怎麼講這種話?這是妳純潔的明證,也是唯一愛我的表現啊!」
抬起淚痕斑斑的臉,委屈的、小心翼翼的問:
「那,你是不是也只愛我一個?」
李益請訂白首,誓不相捨,霍小玉命丫鬟褰幃執燭,授筆硯,取繡囊,出越姬烏絲欄素緞三尺放置李益面前著盟,李益援筆成文章,引論山河,指誠日月,語語懇切。
結果又如何?
追到老闆女兒,不日結婚,宴請大家喝喜酒。
公司裡,誰都知道她和張子平的一段情。是冷眼旁觀也好,是心存憐憫也好,都眾目睽睽看她如何應付。
一向愛強,沒找任何理由逃之夭夭,大大方方參加婚禮宴席去。
席開八十桌,證婚人是縣長,地方上名流仕紳都來捧場。張子平,她冷冷瞧著細心攙扶略嫌肥短的新娘的他,今朝既取侯門女,可真風光哪!
宴席上,新郎新娘敬酒到這桌來,她起哄、鬧酒,灌了新娘酒、灌了新郎酒,自己也拚命黃湯下肚;但其他的人出奇的緘默,只是靜靜的看她演出……。
宴席結東,張子平和新娘手捧喜糖在飯店門口送賀客;她過去,只拿一顆喜糖,兩眼直視張子平:「恭喜,男貌女財!」
張子平滿面生春,迭聲:
「過獎!過獎!謝謝!」
回到家中,竟然一家人齊集客廳守候她,嗅得出的凝重和緊張氣氛,但沒人敢吭一句什麼,只是緊張的注視她,鵠候她丟出什麼情緒的炸彈或地雷引爆,好穩穩化解似的,她疲憊萬分搖搖頭:「我累了,要進去睡覺。」
關入房中,拿起刀片,往手腕切割,血像蜿蜒的紅色小蛇,攀爬過掌心,順著指縫間滴落……家人破門而入,她已是半昏迷狀態。
進了醫院,還是死要面子到底的跟公司請的是事假。
公司來探病的人出奇的多,包括平素不怎麼有交情的;大家雖然猛盯著她裹了紗布的手腕看,嘴中卻也不便多說什麼。當然啦!她心中暗暗冷笑,張子平聽說已晉升為總經理,議論頂頭上司是非,準備炒魷魚不成?
出院後,乾脆遞上辭星,在家休養。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輸得好慘,她以後是要如何天天去面對他?
辭呈遞上去後,他是批准了,人卻也來了,前天。
他捱著床沿坐,定定看著她。
她才瞧了他第一眼,嚶一聲,就哭了。
他攬住她肩,將她的頭攢入懷中。
她不但沒拒絕,反而緊緊依偎著他。
靠在他胸前,嗅著那熟悉的體臭,她發覺自己對他竟然無怨、無恨,反而有冰天雪地中突然冬陽普照,曬得人酥酥的、暖暖的一股懶洋洋、自自由由的感覺,彷彿那狠狠的一刀、住院、辭職、養病,都只為要引來他這一抱。她暗罵了自己一聲賤,卻又覺得心甘情願。
他很愛憐似的輕撫她頭髮,像呵責一個任性胡為的小女孩:「妳鬧夠了沒有?何苦?」
「我不甘心,你太狠了!」
「我身不由己啊!她倒追我,追得窮兇惡極,老闆又極力湊和,家人舉雙手雙腳贊成。親戚朋友在一旁攛掇,妳以為我高攀?那是天羅地網,逃都沒辦法逃,除非我打算捲鋪蓋走路。」
她自他懷中抬起頭來,揚著眉冷笑:「憑你張子平這一等一的口才、人才,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難不成還真會餓著你?編派藉口,也不要找個理由這麼牽強的。說穿了,還不是人家名位、銀強攻勢厲害,你走的是終南捷徑哪!」
對於她的搶白,張子平只是無可如何聳聳肩、手一攤:「到這地步,還講這個幹什麼?」
「到這地步,你叫我怎麼辦?」
他緘默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緊緊摟住她:「其實,我愛的還是妳,她那比得上妳?論容貌、論身材、論能力……」
她輕啐了他一口:「她比我有錢、有名望,可惜我爸爸不是公司大老闆。」
「妳不要跟我賭氣了嘛!再利嘴利舌,我搔妳胳肢窩。」
她笑著連忙告饒。
跟張子平在一起就是這樣,明明是氣著,不知怎的就雲散煙消了。想到有人搶走了這份該屬於她的愉悅,嫉妒得連心都隱隱作痛。
他吻著她腮頰、頸項:
「其實,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要小心一點兒就是了……。」
她瞪大眸子:「你的意思是———」
咬著她耳根子,他的聲音很是甜美誘惑:「只要,妳不在意名份……」
她卻是轟然晴天一聲雷,猛地撂開他,尖刻著聲音:
「要我當你午妻?還是黑市夫人?或者更不配,只是野食或點心?」
「這很重要嗎?我們在一起,彼此很快樂,那才是最要緊的。」
「誰說不重要?好好的情愛,偏要糟蹋成見不得人的鬼鬼祟祟———我在意名份的。」
「像我這種處境,妳能圖我個什麼?放不下,想在一起,這是唯一法兒;否則,從此大家撂開手,落得乾淨,妳也別再尋死覓活的了。」
丟下一句:「妳想個清楚,再告訴我妳的決定。」狠心就走了。
拋下她獨個凄悽惶惶、日裡夜裡的思量。
左左右右、反反覆覆的思量:放了?不甘心的、不捨得的,輸得慘極了,身子都賠上了,連留得他與自己的溫存旖旎從此鏡花水月?不放了?更不甘心、不情願,憑她,耍了一輩子的強,負了一世的盛氣,竟落到要偷偷摸摸才能跟個男子在一起?
昨晚,他打電話來,很低聲下氣的:「出來,見見面,好嗎?」
她不吭聲。
那一頭,等了一會兒,傳過來的聲音已摻雜不耐煩:
「妳想清楚了沒有?」
她不知如何回答。
「要?不要?都操在妳自己手裡,沒逼妳做那一方面決定———」他憤然提高聲量:「否則,我從此不要再來找妳好了!」(未完待續)
女 情/于 真
- 2008-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