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美人/于 真

  • 2008-03-31
 (續昨)小倩點點頭,「我們都了解。」她望著承浩,「你說吧。」
 「我們都下放到農村勞改、學習過。」承浩說:「也許是上天的安排吧,我和小倩、江明惠都在一個隊裡。」
 「哦,這麼巧?」
 「很幸運,他們不知道我們認識。在那個時期,即使是最要好的朋友、同學,路上相遇,也不敢交談,只能彼此望一眼,點個頭,彼此心裡明白,大家還活著。」
 我感嘆地說:「這種生活,跟活死人一樣,難為你們忍受得下去!」
 「要活下去,不忍受怎能生存?」承浩說。
 「那時候,他真像個活死人,別人打他的耳光,向他臉上吐口水,他都一聲不吭。」小倩笑笑,白了丈夫一眼,「我對他的印象壞透了。」
 我也笑了,但內心湧起人性被壓迫的悲涼感。我們在學校裡,我和承浩都是出了名的強悍少年,班上和別班的同學,都不敢招惹我們。然而在時代的劇變中,竟然把一個強悍、剛烈的人變成這樣的怯懦,這是需要更大的勇氣,才能忍受的生活。
 「不這樣吞聲忍氣,我們怎能活到今天?」承浩苦笑著,「那時候,內心裡的憤恨之火,幾乎要把我全身燒成灰燼。但我咬緊牙,在夜裡獨自淌淚,警告自己,要活下去,忍受、忍受,總有一天會翻身,看到溫暖的陽光!」他激動地說,「逸亭,你是不知道這種痛苦的,那不是人過的,比牛馬還不如!」
 「我知道,也了解,你們所受的一切苦難。」
 「江明惠就是因不能忍受!」
 「發生過什麼事,在什麼地方?」我急切地問。
 「在勞改的時候,一個幹部經常調戲她,初時,她還能忍受,不理不睬的。」小倩說:「時間久了,明惠姐就忍受不住了。有天夜裏,她哭著向我說,她受不了了,她要報復!我勸她要忍受,不要衝動。她說,這樣的活著有什麼意思,生不如死,一死了之,什麼活罪都不要受。」
 「是怎樣的情況?」
 「不說也罷,那個幹部真是卑鄙、醜惡極了!」小倩一臉氣憤地說:「那真是不能忍受的!」
 「小倩,他玷辱了她!」我嚴肅地問。
 「比這個更壞、更惡劣!」承浩憤慨地說:「在我們集中勞改工作的時候,這傢伙經常嘻皮笑臉的摸她的臉、胸脯;下了工,到了晚上,常強迫陪他喝酒,而且不斷強迫要她陪宿!」
 我跳了起來,「豈有此理!為什麼不向上級舉發!」
 承浩搖搖頭,「誰敢,他是領導幹部。即使敢告發,這種事也沒人受理,而且事情會更遭。我偷偷的告訴過小倩,要勸江明惠忍、忍;也寫過字條給她,不要衝動,我們要活下去,一切侮辱都要忍!」
 「這樣的領導幹部,不是無法無天嗎!」
 承浩苦笑笑,「法,是他們訂的,他們說什麼法就是什麼法,沒犯法也可以判你犯了法。要是有法律,幾千萬中國人就不會下放勞改了。我們犯了什麼法,犯了什麼罪?要下放偏遠荒陲勞改?」
 我默然長久,才嘆口氣說:「後來怎麼樣了?」
 「明惠姐經過我的勸慰,承浩的叮囑,她強忍了這些侮辱,但壞蛋得寸進尺,有天夜裏,他灌醉了明惠姐……」小倩哭泣著。「明惠姐傷心的哭了好幾個晚上。」她停頓了一下,「有天中午,明惠姐一聲不吭的,從腰裏拿出一把小刀,猛向那壞蛋的臉上刺,像發瘋似的,那傢伙滿臉是血,雙手緊握明惠姐的頭髮,把明惠姐提起來,像扔鉛球似的扔了丈多遠,他又拿了一把鐵鍬,奔向明惠姐……我們圍了上去,雖然把他擋住了,但我奔向明惠時,鮮血流了滿地!我才發現,她用那把小刀割斷了左手腕脈……血不斷的流,我大聲喊她,叫她……」
 「為什麼不叫醫生急救!」
 「那來的醫生?」承浩又是一聲苦笑,「即使有,也沒有醫療設備。」他長嘆一聲,「我聽到小倩的喊叫聲,跑了過去,明惠已回天乏術了。」
 小倩掩著臉哭泣,「逸亭哥,明惠姐死得好慘,斷氣時,她還睜了一下眼睛看,笑了笑說:小倩,將來妳看到妳逸亭哥,告訴他,我一直沒忘記他。說完這句話,她全身抖動了一下,眼睛緩緩的閉上,什麼知覺也沒有了!」
 我的鼻孔酸酸的,眼眶裏含滿淚水。許許多多的童年、少年時期的往事,齊湧心頭翻滾!
 江明惠從小就是一個溫順、善良的女孩,也從小就愛笑,臉蛋兒長得很秀麗,所以班上的同學叫她「小美人」,又戲稱「笑美人」。沒想到這個溫順、善良的女孩,竟然死得這樣悲慘。
 「她的屍體埋在那裏?」我抬頭望著承浩夫婦。
 「在湘西和四川鄰界的山野。」承浩說。
 「你們還記得那個地方嗎?」
 小倩搖搖頭,「二十多年了,而且那個地區也完全改變地貌了,所有的墳地都剷平了!」
 我站起來,立在窗口,月色如銀,江水澎湃,岳麓山暗影沈沈。我的胸口有一縷熱流在奔騰,想奔出去,大聲地吶喊。承浩站在我的身後,雙手按著我的肩:「你要安靜,忘記這一切。」一道熱淚從我的眼裏奪眶而出,流滿臉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