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五
終於放假了,阿國趕搭船回家。
阿福的病一直沒有好轉,之前他還能違抗醫生的命令,出院喝酒,這次,他病得重,連床也下不了。
回到屏東的阿國直衝醫院。病床上躺的男人,他一看,竟難過地落淚。
阿福瘦太多,先前的啤酒肚、肥壯臂腿,全沒了,變成「標準身材」。
他問母親:「醫生不是說還有半年,怎麼變成這樣?是不是不行了?」
「他根本沒辦法吃東西,可是醫生說,這樣還不算瘦,只是標準,如果能找到捐肝的人,趕快換就沒事了。」
「人呢?找到了嗎?」
「醫生說要配合,不是隨便一個人的肝就能用,現在還沒找到適合的,醫生要家裡的人都去檢驗,說不定能找到合用的。」
阿福聽到她的話,氣得起身:「不准!誰敢去驗,我就殺誰,病是我的,我不要其他人受苦。」
阿福知道要換肝後,到漁會詢問意見,大家說,雖然換肝手術的成功率高,可是也有風險,在肚子上開個大洞,把整個肝拿掉,裝上新的,先別想之後的器官排斥問題,光開那個洞就很可怕。電視上雖然常看到孩子為父親捐肝成功的案例,但失敗的也很多。
這是手術的風險。
他的朋友還告訴他道德方面的不適當,他們說,兒子孝順父母雖然天經地義,但要切開小孩的肚子,切掉他們的肝,放到自己的身體裡,運氣好,手術成功,兩人沒事,運氣不好,開刀過程不順利,要是小孩子死在手術檯上,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更慘的是,萬一小孩死了,自己卻活下來,更是觸怒上天的不道德。為了自己的生命,犧牲孩子的,拿了他的肝,自己活著,孩子卻得跟著健康的肝進墳墓,太大逆不道。
手術的風險已讓他介意,為了自己的命而要危害另一個健康的生命,更讓他在意,因此他發誓,除非是往生者的肝,不然他絕對不要。
他在病床上大罵阿嬌:「當什麼母親,竟然要阿國去檢查,萬一可以用,妳要他上手術檯嗎?」
阿國說:「如果可以,我願意。」
「不准!萬一你死了,我活下來,這算什麼!我是你爸爸,是養你的人,不用你養我,不用你照顧我,死,是我自己造成的,你要是敢去檢查,我就跟你斷絕父子關係,從此不要回屏東,不要叫我爸爸!」
阿嬌帶兒子離開病房。
阿國說:「其他人呢?檢查過了嗎?」
「全檢驗過了,都不合用,只剩你,醫生說,你的機會很大,他要我帶你去檢查,可是你爸爸不贊成……」她沒告訴丈夫其他人已經檢驗過的事,那太絕望。
「我馬上去找醫生。」
「不行。」她也惶恐了,萬一阿國的肝真的能用,要讓他開刀嗎?要讓醫生切掉他七成的肝給丈夫用嗎?
醫生已向她解釋活體移植肝臟的事,醫生說台北的醫院技術很好,成功率很高,而且並非把捐贈者的肝整個移除,只是取六到七成,若手術成功,捐贈者術後康復,肝會再長回來,受捐贈者若沒有排斥現象,手術康復後,肝也會在體內成長。醫生說,活體捐肝的風險沒有想像中的大。
她明白醫生的話,也一度想從親戚當中尋找可用的活體肝臟,那時她一心想保留丈夫的命,滿是光明、正面的想法。但檢驗之後,沒有人符合,只剩阿國,她原本祈求上天讓阿國當那位救世主,讓他救救丈夫的命,但聽了阿福的話之後,她卻恐懼,之前沒想到的手術風險如今擴大了,好似一上手術檯就會沒命,她怕了,她不敢讓阿國接受檢驗,不想讓小兒子為了父親的命捐肝。
「回家休息。」阿嬌說,「你還在當兵,不要想太多,他的事由我來操心,你放心地回馬祖,趕快當完兵,可以開創自己的事業。」
「檢查呢?不用做嗎?」
「醫生會向台北求助,如果有合用的,說不定有救。」
「萬一沒有呢?」
「那也是命,不管怎麼樣,你不能檢查,我不會讓你上手術檯。」
「可是我是最後的希望,阿爸的命說不定有救,我現在不做,等我退伍,他說不定已經死了。」
「那也是命運的安排。」
阿國不明白為什麼母親阻止他接受檢查,也不明白為什麼母親的態度轉變這麼多,先前他打電話回家時,她總哭著希望上天大發慈悲,賜她一顆肝,讓阿福活下去,然如今,唯一的希望出現了,她卻反對,她卻要父親隨著命運離開人世,不讓他活。
阿國一直是聽話的孩子,但這次,他要抗命。返營前一週,他去找父親的主治醫生要求檢驗。
經過初步檢查,他是家族中唯一適合的捐贈者:阿福的血型是A,阿嬌是B型,能賢是B型,能慶是AB型,阿國是A型,以活體捐肝的血型配比而言,A型最好接受A型或O型的捐贈者。
負責檢驗的醫生對阿國的肝與內臟功能做了檢查之後,初步告知他:「應該沒問題,但詳細的報告要二週之後才知道。」
阿福的主治醫生一知悉,馬上轉告:「你的小兒子的肝能用,只要簽了手術同意書,就能換肝了。」他很開心。
阿福非常憤怒,他喚來阿國,無情地對他說:「叫你不要檢查,你竟然做了,我說過,如果你檢查,就斷絕父子關係,你不聽我的……就當我沒生過你,滾!」他忍著心悲趕走兒子。
六
回到馬祖的阿國每日愁眉深鎖,注意力不集中的他摔進坑道,滿身是傷。他被送到醫務室,替他上藥的是醫學院畢業的義務役醫務下士。
醫務士權威地說:「那麼不小心,還會摔進坑道,不是寫了告示牌,沒看見嗎!」
他滿肚子委曲,竟然哭了。
醫務士緊張地安撫他:「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要你小心一點。」
「不是摔倒的事,是我爸爸。」
醫務士這才明白,原來有心事。他讓阿國一吐心悶。
阿國說:「阿爸很疼我,不想讓我上手術檯,才說要跟我斷絕父子關係,他要換肝,只有我的能用,他怕我死掉,我媽也怕我死掉,可是醫生說不會有事,現在換肝的手術成功率很高,可是阿爸不願意,他只剩半年,如果他換肝的話,還能活很久,阿母要我等到退伍再說,我還有半年,說不定阿爸的病情惡化,我還沒退伍,他就死了……」他又哭了。
醫務士瞭解始末之後,給了他個主意,他決定照做。
從那天起,他每天打電話給媽媽低聲哭訴當兵的痛苦:「班長很壞,針對我,連長也是壞人,每天照三餐跑三千公尺,上次我跑到吐,他還不理我,叫我繼續跑,我差一點昏倒,他卻說是缺少磨練,結果每天跑四次,不准午睡,早上五點就要起床,我快死了,要是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活不到退伍。」
他每天都有新的抱怨:「我被學長欺負,他們叫我洗衣服,我自己的都沒洗,我已經三個禮拜沒有乾淨的內衣褲能穿,身體好癢,學長們洗完澡,衣服就丟給我,我都沒時間洗澡,等我能洗的時候,班長又不讓我洗,說我超過洗澡時間,我已經一個月沒洗澡,身體好臭,每天還要跑步,流一身汗,我只能利用晚上沒人的時候偷偷起來擦身體,我不敢開水,會有水聲,一定會被班長罵,我真的不想當兵,我想離開馬祖,我快受不了,好想自殺。」
他還啜泣地說:「我一個星期沒吃到飯和菜了,營長說要訓練,每天只讓我吃口糧,都過期了,還長蟲,沒人敢吃,能吃的,都被學長吃掉了,我每天只喝水,瘦了好多,餅干也要用偷的,我一輩子沒偷過東西,想不到來當兵,竟然要為了吃而偷,我真的活不下去,我們連上有好幾個人自殺,跳海死了,他們跟我一樣,都被學長和班長欺負,我也想跳海,如果我不能離開馬祖,下次搭船回來,我就跳海。」
他向母親訴說的每個字,她都轉述給丈夫,阿福聽了,滿是不捨,雖然以前他當兵的時候就是這樣子,但人老了總有怪念頭,就是自己曾受過的苦絕對不讓晚輩依樣承接。他想讓兒子離開馬祖,但有什麼方法?他不是高官顯要,不認識軍中將領,他施展不了任何作用。
他每天聽妻子轉述軍方如何虐待兒子,他夜夜淚寢。
阿國的船期又到了,他一到屏東,阿嬌就帶他回家洗澡,煮頓豐盛料理。用膳過後,她帶他去找父親。
阿福一看到小兒子,哭了:「怎麼瘦了,還變黑了,當兵就是這樣,吃苦……有沒有受傷?」
阿國給他看上次摔傷的疤,他說:「這是營長打的。」
「還會打人,現在的軍人還會打兵,太不人道……你跟阿母說的,我都知道,可惜我沒用,不能幫你做什麼,我這個爸爸,活著,有什麼用,死了算了……」
「我也想死,我活不下去,跟我一起去馬祖的,死了七個,全是受不了那邊的壓力,好像只剩我還活著……」他也哭了,但他哭,是因為看到父親為他哭的病容。
「我能做什麼?告訴我,我該付出什麼才能保你的命?你說,不管多難,我一定做,我會用我的生命換你的。」
「算了,你一定不肯。」
阿福拍胸保證,他一定做到。
「讓我捐肝給你,我們去三軍總醫院,那是軍醫院,我在那裡住院,等於當兵,至少能住兩星期,就算回去馬祖,我也能拿著軍醫院的證明,不用出去操課,也沒有人會欺負我,班長說,軍醫院的證明很有用,連營長也要聽。」
父愛,有時是盲目的,為了看到孩子開心,為了讓孩子過得安全,再愚昧的事,父親也做得出來。朱自清的父親為了送橘子,頂著老態,越過鐵道,不怕摔傷;浪蕩子的文人父親為了保護兒子,放下書生形象,冒死,不惜槓上流氓;身為政治家的父親,為了讓兒子服役輕鬆,違背行政倫理,違法指示軍首,只為替兒子謀個好職缺。
阿福說:「好,就開刀,我們去台北。」
就這樣,阿國成功地捐肝給父親。
手術過後,阿福沒有排斥現象,阿國退伍時,兩人體內的肝都長滿了。(完)
肝/弗瑞
- 2008-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