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阿姨/石 隱

  • 2008-11-11
 我已經記不起張阿姨的樣子了,畢竟都四十一、二年的光景過去了。但是有一天,我趴在圖書館的書桌上,迷迷糊糊地睡著時,竟然夢見張阿姨在向我走來。她說著英文,我卻一點都聽不懂。她伸出雙手像要擁抱我,卻仰起脖子衝著天,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情景,我見過。不是對我笑,是什麼?我去抓張阿姨的手,卻沒抓著,一腳踩空,人往下沈去,下巴殼猛地砸在桌子上,我醒了。我不好意思地擦去流在書上的口水。
 我趕緊朝四周張望,發現沒有任何人注意我。那些美國學生,散著他們的長髮,金色的、棕色的;把腿高高地蹺在桌上,讀著他們的書。我想,張阿姨從來不會想到讀書人會是這樣的。
 張阿姨是我們家的傭人。她來我們家的時候,我才十歲左右。當時,爸爸媽媽得去農村勞動鍛鍊,不再有人照顧我。經人介紹,張阿姨來我們家做。她是江蘇宜興人,可是她大大的個子,寬大的臉盤,寬大的手,一點都不像個南方人。走起路來都雄赳赳,氣昂昂的,奇怪的是,她一口南方口音,說什麼都不緊不慢,細聲細氣。她站在門檻上,媽媽招呼她說:「張阿姨,進來坐呀。」她不言語,依然站著。媽媽轉向我說:「快叫人呵,怎麼那麼沒禮貌。」
 我拉起嗓子,大叫一聲:「張阿姨好!」
 張阿姨吃了一驚,「呵呀,這是在叫我呵,要不得要不得。我怎麼做你阿姨呢,跟東家成一輩份了。只管叫張嫂、張媽、張傭人都行。哪配得上做小妹妹的阿姨。」
 我沒想到還有這種舊思想的人。媽媽卻私下說:
 「現在這種傭人看不見啦。好人。孩子跟她過,我放心了。」
 我和張阿姨合睡一張大床。我睡相不好,早上醒來時,總發現被子全被我捲走了。張阿姨只是抓住一個被角,我呢,一條腿還跨在張阿姨的肚子上,趴手趴腳地睡著。張阿姨用她粗糙的手掌,撫摸著我的腿,癢癢的,好舒服。這時候,我總是假裝睡得很熟,好讓張阿姨多撫摸一會兒。
 「舒服嗎?」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點點頭。她知道我醒著。她說,我裝得不好,眼皮在動。她讓我轉過身,撩起我的衣服,在我背上輕輕地撫摸著。再也說不過去了。「張阿姨,好了。你手也酸了。」
 「沒事。小妹妹皮膚滴溜光滑,摸著好愜意。我們鄉下人,大老粗,哪有這麼好的命啊。」
 張阿姨說這些話時,真讓我慚愧,總覺得對不起她。她實在不是什麼大老粗,每天我放了學回家,就看見張阿姨趴在廚房的桌子上,寫啊寫啊,馬上一大堆紙。我以為她在練字。可是爸爸媽媽回家休假時,她捧著這些紙讓爸爸看。然後我聽見爸爸在對媽媽說:
 「她可了不得。寫了一手好字。上到高小畢業呢!別看她人粗相得很,文章有條有理。現在的高小生,哪寫得出這樣一手字。」
 真該刮目相看張阿姨!可是我從來沒見過那字是什麼樣的。也不知道,她寫點什麼,哪有那麼多東西可寫。有一次,我走進廚房,發現張阿姨眼睛又紅又腫,好像哭過一樣,我站在煤氣灶邊上,傻傻地看著,半天說不出話。誰知,張阿姨卻回過身,拽過一個小板凳讓我坐下,她說:「我們兩個人來對笑,好嗎?」
 我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已經兩手往前一伸,仰起脖子,衝著天花板發出一聲大笑。我毫無準備,只覺得她那樣子滑稽極了。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笑,全壞了。我們倆像吃錯了藥,無緣無故地對笑了半天。根本煞不住車,莫名其妙,笑得下巴殼都酸了。而張阿姨,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啊,我想起來了,我在夢裡,見到的就是這情景。大了,我才知道,這笑是那麼壓抑,那麼痛苦。
 有一天,居民委員會的小組長把我叫去了。她說:「你知道嗎?你們家的張阿姨是壞人,是老板娘,過去剝削過貧下中農,自己開了一個油榨坊,你回去要和她作鬥爭,劃清界線!」
 我嚇得說不出話。張阿姨是多好的一個人,她帶著我上街口買茶葉蛋,買蘿蔔條、酸梅子給我吃,這都是媽媽不准我吃的。可是我太想吃,張阿姨就偷偷地買給我。有一次被媽媽發現了,拿起我手上的桃丰就要扔掉它。張阿姨拉住媽媽的手,說:
 「王同志,我買的,讓孩子吃點零食吧。」
 「你買的?怎麼帳上從來沒寫?」
 「用的是我自己的錢。」
 「不要對孩子太好。」繼而媽媽轉向我:
 「長大了,看你怎麼報答張阿姨。」
 可現在,張阿姨怎麼成了壞人。我問誰去?爸爸媽媽又都不在家。第一次,我感受什麼叫痛苦。我一個人背著書包在路上瞎轉,忍不住哭了。我找老師去,問問她該怎麼辦?。老師說:「先做點調查研究。」
 「上哪裡去調查呢?」
 老師沈默了許久,最後說,她想辦法幫助我。其實老師在敷衍我,從此以後她提都不提這件事情。好幾天過去了,心裡再也放不住這件事情。看著張阿姨就覺得她不像一個壞人,終於忍不住了。我問張阿姨:
 「你剝削過貧下中農嗎?自己開了一個油榨坊。」
 「誰跟你說的這些事?」
 「街道上,里弄裡的小組長。」
 張阿姨一下哭了說:
 「肯定是那隻鬼幹的。他害得我還不夠苦啊!又追來啦!」
 我很緊張,怕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特別是對一個大人,我更不知道怎麼開口說:「不要哭」。接著,我陪著張阿姨一塊哭了起來。張阿姨一把抱住我,停止了哭泣,她還為我擦眼淚。她努力笑著對我說:「有這麼好的小妹妹在,我不怕那隻鬼。」
 「張阿姨,哪隻鬼啊?」
 「我丈夫……」她長嘆一聲。許久之後,才慢慢地說道:「他不做事,就知道吃家底。前兩年,我們家的油榨坊開不下去,就關掉了。他還是不做事,自己跑外面再去軋個姘頭,兩個人讓我養,你說氣人嗎?我寧可出來做傭人,不受這個氣。可是他還追來問我要錢。我做傭人了,我有什麼錢?逼急了,只能跟他去離婚,他還不肯,又瞎編一些事情到里弄去,想搞臭我。我不怕,現在天天寫的就是狀子。」
 我幾乎什麼都沒聽進去。因為我注意到,張阿姨確實開過油榨坊。真讓人大吃一驚,毛主席說的一點沒錯「千萬不能忘記階級鬥爭」。階級敵人是很狡猾的,張阿姨偽裝得那麼好,把我全矇騙了。我從她懷抱中掙扎出來,惡狠狠地看著她。可是,我相遇到的,卻是她一雙善良的眼睛。我掉過頭,只覺得心絞得好疼,張阿姨為什麼不像電影中的壞人。
 她伸出手,拉拉我的衣角:「小妹妹,怎麼啦?」
 我逼著自己對她說:「你是老板娘」,但聲音那麼輕,那麼虛弱。
 可張阿姨還是被這輕輕的聲音嚇住了。
 「小妹妹,不作興這麼對我說話。那叫什麼老板娘,都是我從早幹到晚。政策規定可以雇兩個幫工。你去問問,他們還在,我待錯過誰。不要看不起我傭人,過去我和小妹妹一樣是讀書人,幫工還是我的乾兒子。」
 我回到自己的屋裡,摸著胸前的紅領巾,幾乎是在默默地宣誓,一定要和張阿姨鬥爭到底。你看報紙、廣播都是這麼在教育我們。學校裡,老師也在這麼說。我不再和張阿姨說話。可是在一間屋裡,在一個飯桌上,以至於在一張床上,我常常抵禦不住張阿姨善良的進攻。早上,她還是用她粗糙的大手掌撫摸我的背脊,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和她鬥爭。
 我假裝睡著了。但是,我發現自己一點都不勇敢,不能和階級敵人做面對面的鬥爭,再也沒有其它的路可選擇,我實在痛苦不堪。一天早晨,我閉著眼睛,終於喊了出聲:「老板娘,滾出我們家。」我猛力扯去張阿姨搭在我背上的手,可是我用力太大,那巴掌打到了張阿姨頭上。
 她翻身而起,這次她生氣了:「我不是到你們家來討飯的,我上哪裡找不到事做。」她氣得滿臉通紅,穿好衣服,掉頭就走了。
 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慚愧得要命,真想追上去挽留住張阿姨。沒想到,張阿姨是出去買菜的,她沒有真走。但她不再和我說話,自己鋪了張蓆子在地上,和我分開睡覺了。
 一個月後,媽媽回家休假,張阿姨開始收拾她的行李,決定走了。媽媽苦苦哀求,說:「這年頭,教育孩子不容易,我們也不知道說什麼才是對的。你知道,和上面說的不一樣,小孩子不懂事,出去瞎說,我們可要吃苦頭。」張阿姨還是不理睬,一味倔頭倔腦地往包裡塞衣服。
 媽媽還在勸她:「打狗還得看主人的面子,我和老先生也沒待錯過你,這孩子讓老先生回來揍她,收拾她。」
 張阿姨依舊搖了搖頭。我覺得這是考驗自己最關鍵的時候,我衝著媽媽說道:「你的階級立場上哪兒去了?」
 母親真是氣急敗壞,抄手就給了我狠狠地一記耳光。張阿姨發瘋似地扔掉手上的包裹,衝過來抱住母親,母親一側身再來抓我,張阿姨卻滑倒在地上。張阿姨坐在地上哭了?母親沒有去扶她,面對牆壁深深地嘆了口氣,稍後,她說:「張阿姨,走吧!」淚水慢慢地滾下來。
 看著她倆,我心裡難受極了。我,我也哭了。但我努力裝成是受了委屈的樣子。我要證明,我沒有做錯。
 媽媽塞給張阿姨一包錢,多付給她一個月的工資。張阿姨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把錢推回去:「這個我是不能拿的。你們一家都是好人,我記得。小妹妹也是好人,都是讓那隻鬼挑撥的。只是,小妹妹,不作興打我,如果我兩個兒子不是讓日本人的炸彈炸死,活到今天,一個28歲,另一個也25歲了……。」
 媽媽一直在哭。她乘張阿姨不注意,把錢又塞進她的皮包裡。
 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張阿姨寫的那一手清秀的鋼筆小楷,是她留給媽媽的字條:
 「王同志:我走了,你和老先生待我就像自己家人,一桌吃飯,叫我張阿姨。我一輩子都會念你們的情。我走,是回鄉下辦離婚的,不是生小妹妹的氣。辦完離婚,我會再回來做的。還有那一個月工資,我很感謝,但我不能收。」
 條子邊上壓著那包錢。張阿姨終於走了。沒有等她再回來,文革就開始了。我再也沒有見到她。只是在夢裡,只是在夢裡。不知道村子裡有沒有再鬥爭她,也不知道村裡的人,鬥她時有沒有打她,更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想到她,我先看見自己醜陋的昨天,我至今還不明白,什麼樣的文化讓我和我們這一代扭曲成這樣,為什麼我們會接受那樣可怕的教育———「與人鬥,其樂無窮」。
 都說,童年是美好的。可對於我,童年是多深的一場惡夢……我竟然沒有能尋找到一次機會,能對張阿姨說一句:我做錯了,我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