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交易完成以後,店老闆送我一條K金小項鍊,我把它放在身上,恍恍忽忽地轉頭就走。倍斯夫婦是不是就蓄意來台灣買玉石?我當時完全沒想到要問清楚,只以為是自己所說的神話影響了他們,所以回旅館一路上,我不止一次地在心裏對自己的命運之神說:
「你啊!真差勁,既然造就我如此一付超凡的推銷能力,何以未曾把我牽引到大同、聲寶、台塑……等等大公司的外銷部主任的職位上去,卻讓我漂啊流地迷落在那個把吃牛排與烤洋芋當做是最高生活享受的小城中……」
那天晚上的節目,是觀賞國劇表演。道娜說她沒有興趣不想看,我沒有力加慫恿,輕易地讓她缺席,因為推銷一只二十一萬元玉鐲的興奮,還滿滿地鼓脹在我的胸口。對於道娜的不願意參加在台的最後一個節目已不在乎。此外,我也急著要表演進行的那一段時間,溜到台北二兄家,與自中部北上的母親分別前再來一次相聚。所以道娜的看與不看國劇實在一點也不重要了,當天晚上十一點左右,大家才回到旅館休息。
第二天一早的班機,我們轉飛往日本,在機場倍斯太太說她的帆布袋內有玉鐲,不想把它交飛機運送,我依了她,飛機在高空穩定以後,大家紛紛解開座帶舒展筋骨。這時我注意到倍斯太太拚命在那只帆布袋內翻找,神色非常緊張,我有一種預感,半試探地問:
「你是不是在找那只玉鐲?」果然被我猜中了,她頭抬也不抬,氣急地說:
「是啊!我明明把它放在這個袋子內的,怎麼會不見了?不可相信!不可相信!」她乾脆站起來把她袋內的東西全部倒在椅子上,可是其中還是沒有那個用粉紅色紙包住的首飾盒,倍斯先生愕在一旁。這時坐在附近位置上的人聞聲通通靠過來,有人說:
「也許你把它放到大皮箱去了,自己忘記了也說不定。」
臉色鐵灰的倍斯太太,堅決地說:
「沒有,我發誓我是把它放在這個袋子裏的。昨天下午買回來以後,我還在旅館裏把它拿出來把玩了好一陣子,後來又把它放回原處,就急急地準備晚上的中國國劇欣賞,表演完後,回到旅館已經又晚又累,就再也沒拿出來過,今早一早出門,一直準備在機上拿出來檢看一番的,怎麼會想到它竟不見了呢?莫非……莫非在我們看中國國劇的那一段時間內,有人到我們夫婦房間去把它偷走了?噢-可能是的……」她摀住臉,繼續喃喃地說了一些話,顯得很痛苦的樣子,倍斯先生也在手忙腳亂幫忙檢視之後,不停地說:
「我的老天!我的老天!」
忽然有人說:
「這種情形之下,是不是旅館要負責?」
又有人說:
「我們是不是可以打長途電話向台灣的警察局報警?」
大家的目光全部轉移到我這邊。我努力使自己保持鎮靜與客觀,我對他們說:
「暫不要一口咬定是在旅館內丟失的,說不定就在大皮箱內,等到了日本打開皮箱後再決定,如果必要的話,我當然會打電話回去詢問的。」
奇怪的是這時的道娜,並不因為我的話而安定下來,她反而斬釘截鐵地高聲說:
「我知道了,你們大家都曉得昨天我沒去看中國國劇,當我用完晚餐回到房間時,看到倍斯夫婦房間的門是關著的,有一位女服務生在裏面,一定是她偷去沒錯,沒有疑問了,玉鐲不會在大皮箱內的。」她竟是如此地肯定,我很意外。她又繼續在說:
「這種連旅客的物品都沒保障的旅館,根本就不應該去住。」她似乎帶有含沙射影的意味,我的臉開始暗沉下來,耳朵仍聽到她在大放厥詞:
「玉既然是中國人喜歡的東西,當然只有中國人才會偷,說不定全台灣都是這種偷玉的賊……」
我血脈賁張,我後悔昨天晚上沒有堅持她去看國劇,致使她今天在這種沒有人可以對質的天空上,毫無後顧地侮辱我的國家、我的同胞,我把自小至大父母一再告誡我的「小不忍則亂大謀」的信條拋到腦後,我也把所謂的「公共關係」甩掉,我什麼都豁出去了,我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對她低吼:
「沒有知識的女人,閉上妳的嘴,妳這個令人討厭到極點的東西!」
說完我掉頭轉身,重重地坐落在自己的位置上。這是我有生以來在西洋人面前最蒙羞、最憤怒,最希望地球爆裂,使天地再成渾沌的一刻。我兩眼直直地望向窗外,什麼也沒看見,我重複在心裏發誓我將從此洗手不幹,這是最後一次,真的最後一次了……
到達日本以後,大家都迫不及待地衝到倍斯夫婦房間去,要看看玉鐲是不是會出其不意地在皮箱出現。結果除了內衣褲、睡袍,以及其他一些需用品之外,那只用紙包著的美麗盒子並不見蹤影。確是被偷了,倍斯夫婦一臉黯然,我的心情比他們更沉重,可恨的台灣小偷!竟然如此厲害,我不停地在心裏罵著。道娜此時更是囂張,高聲宣佈:
「我們何不回去把那個女服務生提起來審判?我當證人。」
我像被人無情的鞭韃一般,咬緊牙根忍受著。一方面用長途電話與台灣的旅館連絡。對方說沒有這回事,清理倍斯夫婦房間的女服務生是老實可靠的人,已經在那個旅館工作了好幾年,如果不信的話,可以請有關當事人回台北去對質。我把回音轉達了倍斯夫婦,他們氣餒的搖搖頭,這一回去費用要多少,如果還要負責所謂有關的人,包括道娜以及我等三人的旅費、食宿費等,那他們寧可玉鐲不要了。我也覺得希望渺茫,不鼓勵他們如此做。我心情沮喪,一方面也不住地奇怪道娜竟會是如此一個仗義執言的人,她怎麼忽然變得像個自封的女法官?迷惑再度突然地籠罩心頭。
以後幾天,我們去了大阪、神戶、原良,大家都落落寡歡,不大言笑。我更是魂不守舍,有好幾次我沒聽清楚日本講解人員在說什麼,也好幾次把從父母那裏學來的,本來就不太靈光的日本話,講得更亂七八糟,結果只好速速向人道聲:「絲米馬線。」
有一次那個單身漢湊到我身邊,說:
「你今天總共說了十八次絲米馬線,到底那是什麼意思?」我一驚,接著嫣然一笑,回答他:
「真說了那麼多次了?真糟糕,絲米馬線就是對不起的意思,還有大概也有我心好痛的意思在裏面。」我苦笑地幽默了一句,他說:
「我了解妳,不要難過,又不是妳的錯,全世界到處都有小偷,只怪倍斯夫婦運氣不好。至於道娜,她未免太過分,也太自信了,好像她什麼都知道。」
友好善良的人處處皆是,我非常感動,可是我的心仍在滴血,是那個可惡的偷玉賊把我戮得遍體鱗傷!抑或是那個誇張自己正義感的道娜?兩者相互交纏在我的腦子裏糾纏不清。
遊覽日本的最後一站是箱根。我們落宿在一座業已改為觀光旅館而過去曾是日本皇室用來避暑的古典大殿裏。這是一處我極其喜愛的地方。以前來時,我常尋找一段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獨自穿花度柳,把自身投入那蔥籠佳木、浪漫奇花的美麗景色裏,與之融為一體。
可是這次來,已不再是同樣的心情。晚上七點至九點有一場藝妓表演,我把十個人交給日本的接待人員之後,就繞著曲折遊廊,踏上階下石子鋪成的岑寂通路,踽踽獨行。昏色中仍然看得見落花浮盪的清泉,柔婉有情的迤邐而去,好似川端康成筆下嬝娜柔細的女人的身影,而他們的跫音就在曲折犖行的小徑間迴響。我再想到川端康成,想到他對於日本永遠不變的摯思,想到他一本一本地寫純粹的日本,而我呢?我對於自己鄉土家園的摯思在那裏?
我停腳,我凝想……天色已黑,我想起那個失竊的玉鐲,台灣的恥辱,同胞的蒙羞,道娜的嘴臉……怎麼她的一切總是給我一種村女娥眉、強飾做作的感覺,像極我交給教授二十四個個案中,其中的一個女犯人,難道是她故意的折射自己,予人一種錯誤的形象,想藉以擺脫自己的嫌疑?對,她眼光中好像有那麼一抹不易為人覺察的不安……啊!可能嗎?在服務生整理房間的時候,進去搭訕,順便就把玉鐲偷了,或者根本就沒有服務生這回事,是她自己以團員的身分藉口向櫃檯要了鑰匙,進到房間去拿走的。至於她計畫如何在萬一事發時應付其結果,我不會分析下去了。
現在我必須做一件事。我迅速離開原地,穿過旅館的後園,從旁門走進大廳,向櫃檯表明身分,隨便撒了個謊,就拿到鑰匙。手上的錶針指在八點三十五分。我輕哼著歌曲,裝做很自然地走在長長的、時時有人從房間閃出來的通道上。到了房門口,先確定號碼沒錯,就開門進去,背著身再把門鎖上。一眼看到那只大皮箱,張著口躺在一個架子上。走過去,慢慢掀開蓋子,用手四邊壓一壓,沒有感覺得出有藏匿一只硬手飾盒的形跡。我翻動每一件衣物,見到皮箱的底了,仍然毫無所獲。小心地把東西按原來的位置擺好,再快速地溜了房間一眼。然後打開每一個抽屜再關上,再檢查床鋪的每一個角落,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
我的額角濕冷,手指冰涼,正失措時,忽然想起泛美的帆布袋,對了,怎麼不見了?往地毯一趴,啊!床底下白白的泛美兩個字赫然在目。拉出來,提起放在床上,打開拉鍊,看到一點粉紅,一手探進去,隔著一層紙,我摸到那只盒子,確定是玉鐲的盒子之後,合上袋口,我激動地感謝天,我思索又思索,時間無情地消失。最後我從皮包中拿出口紅,輕輕地在袋子下邊凹折不顯眼的地方畫上一道記號,然後把帆布袋放回床下,起身急步離去。再度走在通道,才感覺到自己的一顆心差不多已跳到喉嚨。而那時手錶已指在九點整。
我們從箱根一路無事地回到東京。第二天從東京飛回芝加哥,大家事先已說好要在芝加哥解散,各自東西。上機前我照例把所有手提袋交給飛機運送,我暗中扭斷兩個名牌,我自己的名牌則在旅館裏就已剪斷。道娜的神色在強裝自若中有一份不易看出的警覺,我要她的帆布袋時,她雖猶疑了一下,但還是把它交給了我,我如法炮製除去了她的名牌,這樣總共有四只袋子沒有名字。上機以後我裝做沉沉地入睡,我已智珠在握,我已沒有傷痛。
到達芝加哥,下了飛機,在通過關卡之前,大家圍著輸送行李的圓盤在等待,時間像那條運來行李然後又隱沒的帶子一般,一分一分地被捲走,一個個泛美的袋子浮上來,有名牌的被認了,沒有名牌的引起一陣紛亂。我用盡眼力分辨每只旋到眼前的袋子,終於看到那漬口紅,我快手捉起,一邊說:
「這只大概是我的。」同時「唰」一聲,打開拉鏈,故作翻看查證狀,然後伸手一捉,抽出那個盒子,然後驚叫:
「啊呀!玉鐲在這裏!玉鐲就在這裏!」我把它高高展示,再把它交給一臉迷惑不信的倍斯太太。每一個都凍結在意想不到的驚異中。我舉起袋子,說:
「但是這不是我的!」我低頭拉出一條道娜路上繫過好幾次的頭巾,走向道娜,她的臉色慘白,抖動著嘴唇,道出幾個字:
「你……早已知道,對不對?你……你是什麼?是偵探……」
我憐憫得幾乎流出淚來,我說:
「朋友!我是什麼?我只不過是棲息於弱草上的一粒微塵而已,是那玉,它屬於中國,它是台灣,它永恒地光輝明亮,你玷汙了它的榮耀,你激起它的憤怒,我替你非常難過。」
說完我把袋子交到她手上,再回頭認出自己的,拾起,向大家道別一聲,提著另外一隻皮箱,就昂首闊步地離去。(完)
玉鐲的憤怒/于真
- 2008-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