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墨鏡的女人/于真

  • 2008-11-26
 晚上七、八點的時候,阿發仔一家人正守著楊麗花的歌仔戲,個個看得聚精會神如痴如醉的,以致於都忘了做生意,加上電視機的聲音,又開得滿天價響的,鏗鏗鏘鏘,連人家叫了好幾聲的頭家,都沒聽到。
 「頭家,頭家啊!」
 有好一會,廣告時間,阿發才回過神來,注意到一位打扮非常入時的小姐,戴一副墨鏡。正站在門邊,顯得有些氣憤。
 阿發一看苗頭不對,馬上笑臉迎人的說:「啊!真是失禮喔!電視正好看,小姐又要……」一面說,一面就去取小姐要的東西。接著又說:「我看小姐常常來呵!」
 小姐有些不置可否,又很厭煩的說:「多少錢?」
 阿發看小姐好像有些不高興,忙不迭地回說:「和昨天干款啦!不過,我看小姐也是老主顧了,今天又讓妳等那麼久,算妳便宜一點,就這樣吧!少收妳十塊錢好啦!」
 說完,小姐就在錢包裏掏錢,金銀色的錢包和那塗得腥紅紅的手指甲,在阿發面前晃呀晃的。阿發心想這小姐大概是有錢的人家,可是阿發從來沒有看過一次她的真面目。她總是戴著那一副黑呼呼的墨鏡。
 好久,小姐才付好了賬,然後拿著東西就離開了。臨走時,阿發還連連喊著:「小姐!失禮啊!失禮呀!有閒再來啦!」說完,又趕著進去裏頭看歌仔戲了。
 一旁的阿發嫂開口問道:「嘿!發仔!是不是又是那個穿得水噹噹的小姐!」
 「嗯!」
 然後阿發嫂又道:「真是奇怪哪!發仔!你講看麼!那個小姐是在做什米?又不是捉奶的,那會攏掛一隻黑麻麻的目鏡?」
 「哎!妳這個查某才奇怪哩!妳管人哈坐,買做什?看歌仔戲啦!嚕囌!」
 阿發嫂電視也看不下去了,只是坐著呆想。
 ※ ※ ※
 「叮咚!叮咚!」
 「是莉娜嗎?門沒上鎖。」
 進來的是一位約莫三十多歲的女人,蓬鬆鬆的頭髮,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穿得邋邋遢遢的,顯然沒經過打扮和梳理就出門了。手裏還提著豆漿和油條。
 「哎呀!我說大小姐呀!妳沒事幹,也不要這樣折騰人家呀!一大早就用電話吵醒人,我還以為是我那位沒心扒肝的死鬼喔!啊!睏死了,昨天半夜四點才回家,對了!這麼早叫我來到底有什麼急事嘛!還以為妳又想不開了呢!」說完就倒在沙發椅上,然後把手上的東西擱在桌上,用著有氣無力的口氣說著:「哪!妳要的早點!」
 「喔!謝謝妳啦!莉娜!妳真是我的好朋友。」話一說完,女主人突然窸窸窣窣地哭了起來。莉娜本來就快要睡著了,又被這哭聲給叫醒了。
 「唉!大小姐!有什麼好哭的嘛!不都早就勸過妳啦!早早離開那個人。誰知道妳這麼死性子,死拖活拖的,終於拖出毛病來了吧!告訴妳,男人都是逢場作戲的,妳和他之間,怎麼會有好結果呢?何況他又是個……」
 「好了!莉娜不要再說下去了!」說完,女主人哭得更加傷心了。一旁的莉挪也由她去,逕自走到廚房拿碗筷,把豆漿和油條給盛了。
 「別哭了,先吃早點好嗎?」
 在莉娜的極力安撫下,女主人才勉勉強強地喝起豆漿來。
 接著莉娜又說:「對了,媽媽桑要我問妳什麼時候可以去上班。最近生意真不好。」
 「她又不是不知道我現在的情形。」女主人啜啜泣泣地回答著。
 「哼!她們就是這樣,巴不得妳做到死了,才會高興、才會心甘!」莉娜掄著拳頭,憤憤地說著。然後點了一根菸,接著又說:「對了!我必須告訴妳一件事,好讓妳對他死了心。他根本沒回英國去。前些天,我們的姐妹,有人在『白雪』看見他跟另外一個女的在一塊兒呢!」
 這話一出,女主人顯得有些不相信的樣子,很沈痛又很激動地說著:「不會的、不會的,莉挪!妳一定是為了我好,才這樣地騙我,對不對?」說完,女主人又嚎啕大哭了起來。莉娜覺得現在她說什麼,都是沒用的,於是悄悄地離開了女主人。臨走時,她對女主人說:「哭吧!待會兒我再打電話過來。」
※ ※ ※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哭了多久了,只覺得整個人一哭完,突然輕鬆了好多,一切是那樣的平和、沈靜了下來。外頭的陽光,一寸寸地爬了進來,往她身上游移著。她坐在沙發上,菸一根根地抽著。
 昨天小弟來信說,他已經考上省立高中了,她接到信時,真是為他感到高興。想到台南的老家,她覺得著實為它付出了不少的心血。那一年,由於父親經商失敗,財務發生困難,欠下一筆不小的債務,從此家道中落,經濟拮据。身為長女的她,為了幫助父親解決難關,只好放棄在商專的學業。起初她在工廠當女工,可是所得畢竟有限,杯水車薪,對於一家的生活,實在裨益不大。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只好瞞著家人,一個人來台北闖天下,開始在舞廳上班。對於涉世不深的她而言,又選擇了一個如此複雜的工作環境,一切實在是太冒險了,還好舞廳的姐妹們都蠻同情她的遭遇,不但對她照顧有加,還會提供一些自己的經驗和對付客人的方法給她。尤其是莉娜,除了不時給她指點外,還把她接回自己的住處,和自己同住。對待她,就如同自己的親生妹妹一樣,直到她認識了湯姆後,她才搬離了莉娜的住處。
 那一次,晚上八點多的時候,一家外商公司在「龍門」餐廳舉行慶功宴,臨時叫了她們舞廳的小姐作陪。席間,她的表現是如此的生澀和害羞。尤其面對那麼多的老外,更使得她有些手足無措。幾次的勸酒,都令她很不自在。而那些老外又是如此的頻頻催酒,她實在有些快受不了了。還好,他們其中有一位長得很率直的男士,不時的替她擋酒,為她解危,教她好生感激。席散之後,那些老外早已酩酊大醉,個個都擁著姐妹們,消失在午夜的街頭,不知去向,而她的身旁,卻走近了那位屢次搭救她的翩翩男士。
 「妳好,我叫湯姆,我能為妳效勞嗎?」老外操著一口很生硬的國語說著。
 「嗨!你好。」她卻顯得有些緊張,不知如何地答道。
 老外看出了她的侷促不安,於是用很誠懇的口氣說:「妳怎麼了,別怕,剛才我真是被妳的純真給感動了,妳看起來真不像是一位……。夜那樣深了,讓我送妳回去好嗎?」
 她被他一顆真誠的心給降服了,在無可無不可的情形下,終於上了他的車,當然也開始做起他的情婦來了。
 就這樣他為她在郊區的一棟公寓租下了一間房子,兩個人同居了起來,每天總是朝夕相處,熱烈的感情就像搭了太空梭似的,飛快地發展著。有時候,湯姆的公司休假,兩個人就相偕到中南部的觀光勝地去遊玩,像才新婚燕爾的一對小夫妻一樣,恩恩愛愛的,她有時想起這一段快樂的時光,臉上都還會笑著呢!
 有一次,他們去溪頭遊玩,過木橋的時候,湯姆突然拉住她的手說:「和我結婚好嗎?等我和英國的琳達辦好離婚手續後。」
 他一雙深情款款的大眼睛,很快地就把她久久渴望愛情的心給擄掠了。於是她激動地投入湯姆的懷裏,默默地流下了兩行熱淚,和溪頭慣有的霏霏細雨交織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
 ※ ※ ※
 然而好景不常,自從湯姆因為錯失了公司一樁大生意,被炒魷魚之後,他整個人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脾氣惡劣、情緒不穩,常常摔東摔西,還不時對她惡言相向,甚至毆打她。她起初也頗能體諒湯姆是因為剛失去工作的關係,所以心情不好,她總是忍耐將就著。可是,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湯姆雖然事後都會對她賠不是,但畢竟他已經被她的忍氣吞聲給寵壞了。情況只有愈來愈糟糕,直到吵得最厲害的一次,他們之間的愛情,就像泡沫一樣,輕輕一彈,就破碎幻滅了。
 那一天的晚上,他拎著手提箱,臨走時,卻用一種相當溫柔和緩的口氣對她說:「妳…嗯!我想……我想我們彼此之間都必須冷靜一下,趁這個時候,我想先回英國一趟,我……我會再回來的。」
 就衝著湯姆的最後這一句話,她已經冷卻失望的心,又給燃燒了起來。從此以後,每天她總是一個人獨守空閨,和寂寞為伍。用等待的心,去度過漫漫的長夜,去填滿每一個空虛難耐的夜晚。
 直到那一次莉娜告訴她有關湯姆的事後,她編織好的美夢,又給摧毀了,也醒了。
 ※ ※ ※
 「鈴、鈴、鈴……」
 電話鈴聲響了。她很慵懶疲憊地走下床去接。
 「喂!」
 「喂!我是莉娜啦!妳好些了沒?」
 「喔!好多了,謝謝妳,莉娜。」
 「好就好,那我掛了,要去上班了。」
 「喔!等一下,莉娜!」她很無精打采地說:「告訴媽媽桑,我下個月就可以去上班了。」
 「喔!好的,妳好好養傷,別再幹傻事了,知道嗎?好了,時間快到了,再見了。」
 「我知道了,再見!」
 ※ ※ ※
 一天,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她卻突然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她急忙地披了一件外衣,很緊張地走到客廳一瞧,原來是湯姆,一副很狠狽落魄的樣子。他看見她,馬上就用一種近乎哀求的口氣說:「親愛的,救救我,現在只有妳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救你?」她對於他早已心灰意冷了,很不屑一顧地說。
 「是的,現在只有妳能救我了,我……我在賭場被騙了,欠了人家一屁股的債,妳能不能借錢給我……」
 她聽了,突然冷笑地答道:「借錢?我看是沒錢玩女人了吧?哼!死外國佬,你滾回去吧!」
 「哦!不!親愛的!妳聽我說,我知道我錯了,我對不起妳!」
 然而她已經吃了秤鉈鐵了心,任他再可憐的說詞,她只是毫不動心,並且走到電話旁,對著他言道:「可憐蟲,蠢蛋!你再不走,我可要報警囉!」接著就順勢抓起話筒。
 他一個被激怒,在忍無可忍的情形下,整個人倏地像隻猛獸,往她身上撲了過來,兩隻手使勁的掐住她的脖子。她一下子動彈不得,奮力抵抗也擺脫不了他那雙強壯有力的手,在喘不過氣來的節骨眼上,她抓起身旁桌上的一把水果刀,由於拿捏不穩,一個不順手,驟然地往湯姆的大腿上戳了進去。
 湯姆立刻鬆了手,慘痛的嚎叫了起來,由於聲音太大,驚醒了左鄰右舍的人,紛紛出來一看究竟。管區的警察也趕來了,住對街的阿發仔和阿發嫂也被外頭的一陣喧鬧和騷動給吵醒了。兩個人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隨便地抓起一件外套就出來了。
 只聽得隔壁的水里嬸嚷叫道:「真是夭壽哦!那種賺吃查某,居然殺起人來啦!聽講被殺的還是一個阿都吶,唉!真衰!」
 阿發和阿發嫂跑到對面湊熱鬧,適巧譬察把那名女子給帶了出來。
 阿發突然對著阿發嫂叫了起來:「哎呀!伊是嘸是那個常到我們店裏買東西的查某人,我講吶,伊為什麼攏掛那隻黑溜溜的目鏡吶。妳看伊的目睛邊攏被打的青綠綠的,唉!麻真可憐,那麼少年又水噹噹的查某人,怎麼會去殺人,去殺人呢?」
 女人被警察帶走了。而阿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終於看見了那個時常戴著墨鏡女人的真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