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返鄉/石 隱

  • 2009-06-14
 沈沈的引擎轟響不到五分鐘,我就隱約發覺自己搭錯車了。看著車子滑過市區,行經羅東公園,駛離環鎮道路,與我先前返鄉時的路線越差越遠,理智上覺得應該趕緊下車,身體卻不願挪動,僅是看著兩旁住家與路樹向後拋擲,搭錯車以及如何轉車回家的問題,就等到達三星鄉再作打算了。
 為什麼要多費時間、增添麻煩(並且是可以及時解決的麻煩)?在公車奔馳之際,好比那遠山近樹,不斷閃過我腦海。或許,就當作長久離鄉的懲罰吧!久得連公車都不知該怎麼搭了,才會誤上一輛似是而非的車子;久得連祖父病危也不願返鄉探視了,才會讓奔喪變得非常突兀。所以,橫豎是遲了,在這祖父百日祭的黃昏時分,就讓我來受些罪,最好能更嚴重些,也比較容易對自己交代。
 可惜這路面平坦流暢,沒多久就到了三星鄉。下車吧!我對自己說,假裝不知情而一路坐下去,頂多頂多是自欺,無法減輕不孝的事實。於是我跟著眾人跳下車門,來到丁字路口,左去「天送埤」,右轉往「大洲」,那是返家必經之地;公車站牌傻立在右前方不遠,我踱著踱著,心想這十幾里路並不很長,待會兒公車一來,十分鐘就送我回家,去到祖父的靈前罰跪。
 但我估計錯了,尚未點燃一根煙,身後便傳來雜貨店老板的聲音,他好意告知:上一班公車剛剛駛離,下一班,要等三十五分鐘才會來。真要那麼久嗎?我懷疑,轉頭察看站牌上的時刻表,事情果真如他所說。哦!我這才又記起來了,在這莊腳地方,公車班次原本稀少,由於班次少,司機們反倒會抓準時間,以免讓乘客癡等。所以,打算搭車的我,只好等上三十五分鐘了。
 但我並未耗在那裡。謝過了雜貨店老板,我便往大洲方向走去,心想留在原地也只是等待,不如慢慢前進,聽到了車聲再回身招手,反正司機一定會停車搭載的,那是鄉下特有的人情味。
 然後我像個徒步旅行者,莫名的心情,介於浪子返鄉與野地放逐之間。「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只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周遭的沈默。順著這大道向前走去,走到盡頭……」我憶起國中課本上徐志摩所寫的〈我所知道的康橋〉,一邊走著,昔日背誦的課文源源流瀉;雖然這已是黃昏並非清晨,雖然聽不到牛奶車鈴聲,只有汽車偶爾行經,但那寂靜是一樣的。寂靜彷彿源自那兩列對峙無語的遠山,匯聚於其間的廣大平原上,農作物般種植在這裡;熾燒的太陽已被雲層遮蔽,天空暈染著詭異色調,籠罩著底下這條馬路,路旁有我踽踽獨行。
 有那麼一陣子我暗自揣想:會不會,從空中俯瞰,這像是一部公路電影?而那念頭是可笑的,正如我身穿衫褲、腳蹬皮鞋,牛皮背包頂在左肩,相對於周遭景象顯得極不協調。我懷疑卻繼續幻構著那部公路電影:或許曾有那麼一個人,原是土生土長的子弟,離鄉背井多年後,變成了外地來的都市青年;當他走在這條路上,想要回到十幾里外的老家,農田路樹覺得他似曾相識,他也對身邊感到依稀彷彿,但因相隔久遠,景物們不願貿然與過客交談,他也已經忘記童年的暗語,終於在荒野間迷路,再也沒人見過他……
 想著想著,覺得有些害怕,幾分悲哀,希望能夠快快到家。這一點,似乎連野狗也感覺到了,當牠從馬路的另側走來,好奇而同情地看我一眼;或許,路邊更遠處的那些零星農家的孩子,當他們見我默默走過時,也正談論著:那個傢伙真奇怪,獨自走在路上,究竟想要幹什麼?察覺了自己帶來的突兀,我想要儘早走出他們的視野,甚至不必等公車追來,都該攔下任何車子,拜託人家載我一程。但車輛們飛奔而過,絲毫不見計程車影,帶動著皮鞋的雙腳也像被皮鞋帶動著,貼貼磨磨,愈走愈熱,隱隱已經痛了起來;然後清風吹動,乾雷遙響,在我還搜索不到一棵大樹之前,細雨已經滴下了。
 一整片的田園漫野無處可躲,那就淋個夠吧!我想,很久沒有萬雨刺身的感覺了,如果濕得夠澈底,澈底得感冒發燒倒地不起,或許也算懲罰,可以讓奔喪的我減輕些罪惡。這麼想著,覺得三分矯情,卻也格外輕鬆,彷彿可以像俚語形容的那般,穿過雨絲的隙縫。
 毫不在意身體被淋濕,過路的人車反倒對我有所同情———那是一個中年略胖的男子,騎著摩托車,從我身邊奔馳而過,令我想起自己的機車停放在台北;看著他向前衝去,料想也是急著趕回家躲雨,豈知他調頭迴轉來到我面前,笑著問我「是要去兜位」。
 「清洲橋附近。」我說。
 「什麼?清洲橋?那很遠咧!我載你,反正很順路。」
 他拍拍機車後座,抹掉墊上的雨水,等著我上車。
 不好辜負他的熱情,我坐了上去,機車繼續加速前進。車前裝置有擋風玻璃,另還配備一支雨刷,這在羅東鄉下算是很普遍。擋風玻璃遮著他,使他不虞被雨淋濺;他的身體遮著我,讓我只是頭髮微濕;我們在雨絲中穿梭,彷彿正應了俚語所說,擁有「閃雨縫」的特異功能。
 一路上兩人靜默,我很想說些感激的話,終究乖乖攏著他的腰,不知他能否感覺到。就那麼聆聽引擎喘響、看雨陣分身排開,不知過了多久,清洲橋已在眼前。機車暫時停靠在路口,我請他到家裡躲雨、休息,順便喝一口熱茶,但他婉拒了,以先前那同樣的微笑,說是必須趕去羅東。
 「那麼……那麼……」我想再說些什麼,忽然傳來嗩吶北鼓的聲鳴,於是我告訴他,今天是我阿公的百日祭,不遠處搭起棚子的那戶農舍,就是我老家。
 「那你趕緊回去吧!慢了,就不太好。」
 我們就站在路口道別,連姓名也忘了問。
 當我走在最後百餘公尺的小路上,那位中年男子的熱忱在我心中發酵,有如拾回童年溫馨的什麼,我忽然覺得,自己仍可屬於這裡,不必像個浪子返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