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瀰漫藥水味,來不及掛耳鼻喉科,嗅覺壞死。換了連身青綠色手術服,輕薄手術服的褲子沒有拉鍊,讓褲襠裏頭一絲不掛的我很是羞赧,平躺病床宛如俎上肉,羞恥之心應該先給心臟外科挖掉。醫護人員全副武裝把我推進手術室,視線所及那手持佛珠、眼眶泛紅的母親愈來愈遠,終於消失在手術室外自動門合上的那一瞬。到達無菌手術室,要經過重重關卡。穿越一道又一道厚重的門,到了與太平間一樣杳無人味手術室。頂上晃著我無法直視,如劍芒刺眼手術燈,視覺就此被謀殺,眼科搞的鬼?耳邊響著 啷、 啷,清脆卻令人不寒而慄的手術器具碰撞敲擊聲,大約都是金屬品質。有一刻,我恍惚以為是母親換上了一身古怪綠洋裝立在廚房,一如往常清洗餐具。
入夏時分暑氣騰騰,國小三年級暑假迫近的早上,小小身影黏在大王椰子樹環繞,晨曦中準備升旗的操場上。耳邊依昔響著的旋律,千篇一律的激情亢奮,蘇沙(John Philip Sousa)身後留下的進行曲。陽光亮晃晃四面八方透過葉片篩落,四界溫度愈來愈高,瓦解我的乾爽防禦系統。
滴滴答答、滴答滴答……,那稍息的雙手,從縱橫阡陌綿密掌紋裏汩汩流出了許多小河流:感情線、生命線、智慧線是主要源流,比起底格里斯河及幼發拉底河硬是多了一流。主流旁支數不清密密麻麻支流,編織如網。目的地不是海洋的內流河,點點滴滴落在磚紅色跑道包圍著綠草如茵的青青草地上,旋而蒸發。
紙巾緊握掌心,不全然因為陽光熱辣辣,使得掌心萬流奔騰;站在後排的同學發現了我雙掌發汗的異樣,竊竊私語:「你看他的手濕濕紅紅的,好噁心喔!」真痛恨自己耳聰目明,加深惴惴不安而已。不只手汗狂奔如急湍河水,額頭、腋下、腳底,彷彿都生了耳朵,聽到他們非我族類的批評,全都一呼百應挺有默契一瀉千里。
梅杜莎們持續睜大眼睛,內外交相壓迫,我漸次化成石像僵在陽光裏,每一秒都有一年那麼長。師長們或報告或訓誡的聲音透過拙劣的喇 播送,魔音傳腦關不住也逃不開。
當訓導主任機械式地喊:「向左向右轉!齊步走!」,「走」字喊得歇斯底里,又造作又用力。升旗典禮告終。我如同拉扯到底的橡皮圈突然鬆弛般,緊繃身心頓時解脫。其他同學頂著艷陽天,我卻像剛淋完一場猛暴午後雷陣雨般全身透溼,兼有汗腥氣。從操場走回教室路上,同學七嘴八舌聊著鋼彈、小叮噹、灌籃高手,而我恆常孤伶,窗櫺間涼風吹拂,讓幾乎脫過一次水的我冷得直打哆嗦。
每天固定升旗典禮之於我恍若難堪沒有絲毫喜悅的葬禮。全怪掌心異於常人。若可重回母體,再次投胎,能否賜我斷流雙掌?
學校團康活動常消手牽手,體育課雙人舞步也好、校慶大會舞也罷;不論男女,牽手前,我低著頭解釋手掌總是潤濕的原因。牽完,畢恭畢敬致歉,為了雙手被我濡濕。有的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逕自迅捷地往自己大腿兩側褲管上來回地擦掉;狡黠一點的,直截伸手往我衣服或褲子上用力刮乾,不忘補上:「你的手濕濕黏黏真的好噁心唷!」非但不能反抗,還得要繼續連聲道歉,畢竟我那孕育不出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三河流域」理虧。
恆常觸碰不到對方刻意保持距離的掌心。河流發揮行政區自然邊界功能,於是乎踩不出和諧雙人舞,放任大孤寂擢住。
薰風吹,活水自來不虞匱乏,雙手流出滾滾長江、滔滔黃河,萬流騰奔生生不息;刑風起,掌中流域宣告冰封,了無生機的「特大旱」於焉來臨。太陰丘、金星丘、水星丘、太陽丘、土星丘、木星丘,因過度乾燥而龜裂一片旱田,綻放著一絲又一線灰白紋路。指甲周邊皮膚更是不忍卒睹地皮屑繽紛。母親建議之下,大約從國中就開始使用含有綿羊油的滋養霜來灌溉岌岌可危的「三河流域」。某回下課,出門前擦的滋養霜早因天冷失效必須補搽,以書包作掩護,謹慎地旋開滋養霜,小心翼翼又屏息斂聲,很有正進行一樁秘密謀殺案的味道。自以為是不露痕跡擦完滋養霜的雙手,兀自散發著曖昧香氛;青春期始有第二性徵,除了身體曲線已明顯區別,男女同學行為更應該涇渭分明,楚河漢界不得逾越。儘管沒有囂張又光明正大地搽姊姊妹妹們愛用的滋養霜,一葉知秋,芬芳終究騙不了人。先有男同學指著我鼻子罵:「娘娘腔!手那麼香!」不明究理的女同學也幫腔加入謾罵:「男生擦什麼保養品!羞羞臉!」一度恍惚以為我正在玩著「梅花幾月開」,大家默契十足地在我周圍繞成一個圈圈,此起彼落嘻笑怒罵著。激動一些的用腳踢我桌椅,趴在座位上的我驀地雙頰緋紅,渲染至耳朵,一語成讖地寫著作賊心虛羞羞臉。
如春蠶吐絲,孤僻慣性如是養成,密密往象牙塔裏裹。
沒有叛逆與反骨膽敢拒絕考試,只能任由數不清的隨堂測驗:週考、月考、段考、升學考試,把我一路烤乾榨透。「河流是孕育文明的搖籃,大部分古代文明是在肥沃的河流沖積平原產生……」無論四季,雙手一寫考卷就因戒不去的緊張而氾濫成災,尤以國中考基本學力測驗為最。考場肅殺靜默的氣氛,養兵千日終於要正面交鋒,升學壓力就化成這一張張的試題卷。決戰在即,遂釀成暴漲肆虐河水,一發不可收拾。試題卷不幸淪陷先失守溼透,我死命地保住電腦答案卡,那可不允許絲毫閃失。畫卡完全不敢接觸答案卡,顫抖不停失控的右手掌握著以厚紙巾包圍著的2B鉛筆一格格攻城掠地,眼見太陰丘的洪流將要落下之際,立馬把太陰丘往桌邊事先放好的紙巾上一壓,水氣盡失。重蹈覆轍用鯀堵截的辦法治水,這麼一壓一按之間不知來回多少次,考試大功告成,總算沒名落孫山。
掌心河滔滔地恣意橫亙,將我與任何人遙迢地切割開來,一路蜿蜒迂迴流到高中一年級。
高一升高二暑假,決定要採取內視鏡交感神經切斷手術(ETS,Endoscopic Thoracic Sympathectomy),將雙手河流源頭———「交感神經」徹底消滅斷流。
蔣醫師告誡我,手汗症開刀風險是汗腺轉移,雙手再不能排汗後,那些汗水總要找到出口調節體溫,只是無法確知將會在什麼部位復流;曾有患者汗腺轉移臉部,今後經年額頭、雙頰、下巴,汗水淋漓,最後不堪其擾自殺,要我三思。我坐在門診室裏,聽了這番忠告幾乎嚇成了化石般動彈不得,臉上原先「我終於即將要擺脫手汗症展開新生活」的自信笑容也霎時僵硬崩塌碎了滿地。
開刀那天,母親陪我前往淡水馬偕。我到底是沒有告訴父母親,蔣醫師所說的自殺案例,為的是怕他們不簽下手術同意書。開刀決定不算草率,但沒有縝密的沙盤推演或風險評估。
我懂中文也黯英文,可麻醉醫師與護士們中英文夾雜混合成陌生行話,術語漫天飛舞,聽覺聾去,耳鼻喉科也束手無策。一位白衣天使,為了要舒緩我一眼就能看穿的焦躁,隔著口罩溫言軟語說了唯一聽得懂的話:「底迪,不要緊張,這一劑全身麻醉藥打了之後你就會睡著,醒過來就好了喔。」同時將針頭打入我的靜脈點滴。她才語畢,五感中一息殘存的感覺陣亡。我忽然噘了過去,似是墮入了一個無止盡的記憶黑洞,誠然「照見五蘊皆空」,甚至不確定自己那時候還能否呼吸?黑洞裏,我回流至子宮,自顧自地泅泳,不識何謂異樣眼光。
「禹治黃河水患有功,受舜禪讓繼帝位。禹之子啟是夏朝的第一位天子;蔣大夫治『三河流域』厥功至偉,受王家世世代代香火供養。」
待我睜開眼,已在恢復室。母親隨侍身旁,愁容怒放成一朵太陽花歡天喜地說著:「醒來啦!醫師說你不用住院,你睡了兩個多小時終於醒了!」原來手術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麻藥使我多睡了好一會兒。環顧自身,腋下兩側多了兩個紗布包紮的傷口,赭紅色血跡暈開在潔白紗布上,格外醒目。
宛如盈滿月夜的漲潮終會消去,而露出沙灘上小碎石;麻藥一吋吋退潮,眼耳舌身意五感漸次復甦。感覺隱隱刺痛陣陣從左右腋下扎來。從隱隱約約微疼到清清楚楚撕裂,一股腦兒莫名的委屈湧上心頭。離開孩提年代,久未在母親面前崩潰,眼窩急急忙忙沖流出一泓泓清泉,一度以為汗腺轉移到眼窩。伴隨久違的嗚咽聲,傷痛於是橫七豎八、鬼哭神號地直直落。淚腺發達母子皆然,她臉上也淌滿淚珠。
彷若自產道尋著光亮,呱呱落地,為重生涕零?
後來,經過一回回複診的拆線與換藥,我看著左右乳頭後方兩側的小孔逐漸密合,遂成為另一對乳頭———偽複乳。鎮日惶惶惴惴,不知那曾經的掌心江河將縱橫何處?釀成怎樣的災。倘江河改道於臉上雜亂無章的放肆,是否有足夠勇氣面對,說服自己不要自殺?
不再跑醫院複診以後的某夜,自躁熱難耐裏輾轉醒來,驚覺睡褲一片濕,以為尿床備感羞恥起身換褲,準備連夜清洗穢褲湮滅證據當兒,經我仔細嗅聞,研判不是阿摩尼亞氣味,原來是手裏江河改道雙臀呵,從平原攀登雙峰,逆流而上呵。
以為掌心江河不再奔流,就可毫無顧忌大方同人們握手,把過往壓抑與自卑完全釋放。江山易改,這些年豢養成的孤僻個性,本性難移;如今,開完刀好些年,掌中流河居然奇蹟似重現江湖,仍然只有我落落左手與寡合右手,同揮之不去的陰暗潮濕,十指交纏。
掌住流河/望淨心
- 2010-0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