伉儷佳話/石隱

  • 2010-06-03
 伉儷佳話,自古有之。人人都知張敞畫眉,那是二千年前的故事了。這故事並不是傳說,卻曾載諸史書,而且皇帝也要過問。究竟張敞夫人的眉毛,果如傳說所云,有了缺點,而這個缺點,真的是幼年時候被張敞用瓦片擲傷的嗎?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我們只知張敞是漢皇帝的大臣,初為太僕,後遷膠州相,旋為京兆尹,朝廷大事,每多議處,皇帝深愛其才。可是這位首都市長,卻因閨閣之私,給人參了一本。漢書張敞傳:
 「敞無威儀,為婦畫眉,有司以奏上。問之:敞曰:『臣聞閨房之私,有甚於畫眉者』」。
 當時的朝臣真怪,人家夫婦瑣事,竟奏上朝廷;幸而張敞答來,頗為得體。讀者先生,假定你是皇帝,你會不會責備為太太畫眉的臣子?那麼和太太生男育女,又將如何?當然張敞無罪,後來,他還做冀州刺史,大著政聲。只是當時皇帝對於他畫眉的韻事,沒有讚揚,似嫌不足。
 閨房雅事,有過於畫眉者,就是李清照夫婦讀書為樂。這位著名的女詞人,是宋朝狀元王拱辰的外曾孫女,嫁宰相趙挺之的兒子趙明誠。明誠對於文學藝術,也有修養,夫婦「每獲一書又即共同校勘,整集籤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他們燭有多長,不必考證,假定「盡一燭」為一兩小時,那麼,每夜夫婦總要欣賞一兩小時的文學藝術了。
 李清照的「重陽醉花陰詞」,是千古佳作,詞云:「薄露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她填了這詞,寄給明誠,明誠希望自己能寫更好的作品,勝過太太,於是閉門謝客,廢寢忘食三日三夜,填詞數十闋,抄同太太之作,當作自己的作品,給友人陸德夫鑒賞。德夫說:「有三句很好!」「那三句?」原來就是「莫道不消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仍然是太太的好。
 他倆夫婦,更有趣的是:
 「每飯後,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或至茶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
 西洋名人,也有閨中佳話。進化論大師達爾文夫婦,每夜要做一件玩意。玩的不是查書,卻是搖骰。他倆不賭錢,只將勝負之數,逐夜記錄,如是累積多年。達爾文傳記,曾載此事。惟是這些記錄,身後有無保存?其中所記,誰贏誰輸?輸了多少?未見提及,誠屬憾事。
 達爾文的後半生,健康很壞,時發時好的心臟病,令他困擾。幸而太太慇懃照拂,體貼備至,他自二十九歲結婚,至七十三歲逝世,四十年間,伉儷幾無一夕分離。晚上,他倦了,躺臥椅上,聽太太彈琴,引為至樂。
 達爾文夫婦,有沒有吵嘴,我不知道。可是胡適和太太吵嘴,卻有詩為證,而且,他做的詩,險些被她撕掉:
 「他干涉我病裡看書,常說:『你又不要命了!』」
 我也惱她干涉我,常說:「妳鬧,我更要病了!」
 我們常常這樣吵嘴,每回吵過也就好了。
 今天是我們的雙生日,我們訂約,今天不許吵了。
 我可忍不住要做一首生日詩。她喊道:「哼,又做什麼詩了!」
 要不是我搶得快,這首詩早被她撕了。
 胡適:我們的雙生日(贈冬秀)
 什麼叫做「雙生日」,請看這詩的序文:民國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是胡的陽曆生日,又是胡太太江冬秀的陰曆生日(湊巧得很)。因此,胡適寫詩,贈送太太,不意這樣便讓我們知道他倆也曾吵嘴的。
 林語堂說:「天下未有不吵嘴之夫婦。」此語是否正確,恐難調查。惟是林語堂也和太太吵過嘴,於斯可以證實。不過,吵嘴沒有關係,胡適雖和太太吵嘴,夫妻卻很恩愛的。
 原來胡氏婚事,是母親之命,定婚十餘年,沒見過面,胡適留學美國,還不知未婚妻是個怎麼樣的小姐,不過,他倆也曾通訊。未見面的戀愛,比較同在一塊兒,更為情深。胡適寫道:
 「病中得她書,不滿八行紙,全無要緊話,頗使我歡喜。
 我不認得她,她不認得我,我總常念她,這是為什麼?
 豈不因我們,分定常相親,由分生情意,所以非路人。
 海外「土生子」,生不識故里,終有故鄉情,其理亦如此。
 豈不愛自由?此意無人曉;情願不自由,也是自由了。」
 當年在美國,女友追求他,本來,他可以自由戀愛,然而他是,「此意無人曉」,「情願不自由」。終於歸國,依母命結婚。新婚之夕又作詩:
 「十三年沒見面的相思,於今完結。
 把一樁樁傷心舊事,從頭細說。
 你莫說你對不住我,
 我也不說我對不住你,
 且牢牢記取這十二月三十夜的中天明月!」
 婚後,猶在戀愛中,別纔十日,便說相思:
 「自我與子別,於今十日耳,奈何十日間,兩夜夢及子?
 昨夜夢書來,謂無再見時。老母日就衰,末可遠別離。
 昨夢君歸來,歡喜臨江坐。語我故鄉事,故人頗思我。」
 吾乃無情人,未知愛何似。古人說:「『想思』,無乃頗類此?」
 描寫夫妻情愛,最動人的,莫如趙孟頫夫人。趙擬納妾,夫人填詞陳勸,詞云:「你郎我儂忒情多,情多處,似熱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然後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塑一個你,捻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倆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如果你是老趙,讀了夫人這詞,你還想娶妾嗎?
 連任美國三任總統的羅斯福,當然不能娶妾,可是他在中年以後,曾經愛慕過好幾個女人,有兩個竟是夫人的秘書。
 夫人不是不知,然其量度甚好,沒有吃醋,也許她知道丈夫對於其他女人的愛是經過「昇華」作用的,不致鬧出亂子;也許她覺得不加干涉就是最有效的御夫術,他倆相處數十年,大體和諧。羅斯福常常和夫人開玩笑,每當賓客裡頭有美麗的女郎時,羅氏便悄悄對夫人說:「妳要當心,別讓我和她單獨在一起啊!」(見約翰根室撰羅斯福傳)
 艾森豪有沒有和夫人開玩笑,未有所聞,祇是夫人開他玩笑,新聞記者發過電訊。事在數十年前,艾森豪任歐洲盟軍統帥,打了一場勝仗。夫人在美國,親友向她道賀,她說:「他打了很好的仗,可是,他將來回家,還要幫忙洗碟子的。」偏偏老艾最怕洗碟子。幼年時期,兄弟五六人,分配家庭工作,他寧願烤餅煮菜,不願飯後洗碟。至今,他燒得一手好菜,只是洗碟工夫,卻很糊塗。
 麥克阿瑟元帥夫人,沒有開丈夫的玩笑,反之,老麥卻為夫人捧場。故事是:當年老麥離開遠東盟軍統帥,回到祖國,受狂熱歡迎。抵夫人故鄉,有人說:「元帥,你真偉大!」老麥一本正經,答道:「我的夫人更偉大。我是五星上將,夫人該得七星。」
 前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自稱很聽太太的話。他對學生,論自由戀愛,說:「自由戀愛甚佳。然而我是盲婚的,也不見得很壞。我聽太太的話,我們很少吵嘴。」
 古時,以飲酒著名的劉伶,就不聽太太的話了。他天天飲酒,放浪形骸。太太涕泣勸告:「君飲酒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他說:「甚善。我不能自禁,惟當祝鬼神誓斷之耳,可具酒肉。」太太很高興,設酒肉於神前,請他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酲解醒,婦人之言,慎不可聽。」於是飲酒食肉如故。他是這麼幽默,太太沒奈他何。
 更有滑稽的,是清朝協辦大學士,主編四庫叢書的紀曉嵐。當他喪偶之後,同僚某公,問他與夫人感情如何?他朗誦王羲之的「蘭亭詩序」,曰:「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以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讀畢,放聲大哭!蘭亭詩序,談的是人生哲理,紀曉嵐讀書,別有心得,卻用作閨房寫真,詼諧之至。
 最後,說一個嚴肅的故事:「舉案齊眉」,人皆知為東漢時代梁鴻孟光的佳話。然而你可知孟光樣子很不好看!她生得又肥又黑,三十歲始嫁粱鴻。新婚之時,裝飾甚盛!經過七天,梁鴻總不作聲。他不是不滿這場婚事,卻是不滿她太愛打扮。孟光知其意,乃椎髻布衣,操作而前,梁鴻很高興,說道:「此真梁鴻妻也」。此後相敬如賓,雖然境況不很好,而不改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