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一場惡夢/石 隱

  • 2010-06-11
 只因為和同事吵了兩句,回到辦公室後,突然覺得心跳得特別劇烈,使人慌亂。這種突然來臨的狀況,使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同事發現後,提醒我去找醫師看看———做夢都想不到,我的憂鬱症是這樣發作的。
 在診所內,我把經過情形說出來後,醫師也沒說什麼,當時開了幾顆鎮靜劑,並叫我即時服下兩顆。半小時後心跳恢復原狀了,便回到辦公室繼續辦公。
 當時我對這種症狀一無所知,又因為還年輕,平常對自己的身體也不太在意。這次突發症狀在服藥後已經沒事,所以也沒怎樣去注意它。
 發現這種病的嚴重性,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
 當時,我遵醫囑繼續吃藥,吃得頭腦暈暈沈沈的,以為心跳不再加速,病就這樣好了,所以吃完三天份的藥就沒有再去拿。誰知一停藥,心口就不舒服,晚上睡眠不穩,這才知道病還沒好,必須繼續吃藥。
 幾天後才由一位同事處得知,自己可能得了精神官能症。因為那同事就是此病的患者,而且還在服藥。他告訴我:這種病的起因不外是長期憂鬱,或受到重大刺激,需要長期服藥和休養。
 聽了這話,我雖然有所警悟,也還不十分在意。
 因為家庭的關係,那段時間我的確日處愁城,加上精力透支,身體虧損很大,只是沒有注意罷了。發病前,我的情緒就不太穩定,在辦公室坐不住,常常一人無目的外出散步。可能那時不知道這是發病前的信號,否則及早預防,也許能免去一劫。
 一時的疏忽,遺下了嚴重的後果。
 在醫院精神科門診看了一段時間後,藥量逐漸減少,睡眠也逐漸進步,因此我一直抱著樂觀的想法,以為不日即可痊癒,不必像那位同事般長期服藥下去了。
 也許是命該如此,無法逃過此劫吧,一向極少發脾氣的我,竟因細故又生了一次氣。這一生氣,把一個月的治療成效都付諸流水,劇烈心跳又發作了。
 此後,病情就一天天加重,最顯著的是失眠。雖然藥量加重,卻沒有用。情況好的時候可以睡兩、三小時,否則只有一夜瞪眼到天亮。因緊張而失眠,因失眠而緊張,就這樣惡性循環,永無了期。有時因藥物或自己的努力使精神略略鬆弛,但一受外界刺激,就會全功盡棄。
 所謂的外界刺激,說來真讓人笑話:別人一句無心的話、一個不怎麼好的臉色、甚或外面突發的音響,都是大刺激。一有刺激精神就緊張,甚至肌肉也會僵硬。
 儘管精神緊張通宵不眠,我卻不覺疲倦,腦海中的思維反而格外活躍,而想的都是一些灰色絕望的事,就像鑽牛角尖似的越鑽越深,到最後甚至想到自殺。
 我曾用過各種方法來鬆弛緊張,如臨睡前喝杯熱牛奶、聽輕鬆音樂、洗熱水澡等。這些方法初次使用時都有些效果,尤其熱水浴效果最佳:在熱水中泡個十幾分鐘,全身泡得通紅,出一身大汗,躺上床後,精神和肌肉都會獲得片刻的鬆弛。如果這天情形好些,會很快入睡,但時間不會太久,三、兩個小時內仍會突然醒過來。
 這種精神官能症和別的精神病不一樣,腦筋不但清醒而且靈敏,研究和判斷力都不受影響,所以在自療方面也就頗費心思。不久,我買了一本有關精神疾病的醫學書籍研究,由那本書中,我知道自己患了一種焦慮型的憂鬱症,這種病有自殺的傾向時,就應該住院治療。不幸,我最嚴重時正有此傾向,只得和妻商量,決定住院。
 住進醫院後,醫師和護士都對我說:「這種病完全靠你自己,藥物只是一種消極的輔助。」
 起初,我不太懂這話的意思。因為我住院前在家中熬了將近一年,在自療方面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但並沒獲得什麼效果。
 我把自己掙扎的情形說出來後,一位胖胖的護士小姐告訴我,我這種病完全是心理上的問題,心理影響到生理。心裡那個結不打開,再怎麼掙扎,再怎麼治療也是徒然。
 「這個結要怎樣打開呢?」
 「凡事想開些,不要鑽牛角尖。」
 這個我也懂,無奈總就是想不開,又有什麼辦法呢?
 因此,我心裡常常想著,有時嘴裏也這樣唸著:我這一生是個悲劇,一個悽慘的悲劇,要想改變這個事實,真是談何容易?
 雖然如此,我並沒有放棄努力,因為我的孩子還小,我對他們還有未了的責任。就因此一念頭,每當我受到刺激,使心情緊張難受時,我就在內心不停吶喊:堅強!堅強!堅強起來!心中這樣不停吶喊,雖不能立即減輕精神壓力,至少暫時不會向灰色的思路上想下去。
 在醫院觀察一個多月後,醫師決定給我做胰島素休克治療。這種治療是把適量的胰島素打進體內,使病人休克,到某一種程度後,再打葡萄糖,病人又會清醒過來。
 這種治療是有危險性的,稍一不慎病人就會休克致死,所以做這種治療時,醫院要派醫師和護士專門看守。那醫院與某醫學院有教學契約,所以每次派來看護我的都是實習醫師和護士。他們的經驗不足,一個多月的治療期中(隔日治療一次),有好幾次我都是從鬼門關口搶救回來的———我常在從昏迷中清醒的剎那,聽到趕來的住院醫師一邊打葡萄糖、一邊說:「好了,沒事了。」
 每次治療完畢,我都會出一身大汗,汗水把內衣褲和蓋著的棉被都溼透。出這麼多汗,人自然顯得相當疲乏,這時緊張的情形消除了不少,但睡眠卻仍沒有多大進步,仍然要吃藥。晚上則只能似睡未睡的淺睡一會,所幸睜著眼到天亮的情形沒有了。
 治療期滿後又觀察了一個多月,最後,在我的要求下出院了。前後住院四個月,但病並沒有痊癒。
 出院時,主治醫師對我說了一句這樣的話:「以後,就看你自己鍛鍊了。」
 這話別人一定聽不僅,我卻能完全體會他的意思:醫院治療已獲得初步的成效,以後的進展必須全靠自己的意志與決心。要做一個永遠躲在陰暗角落的病人,還是做一個面對社會群眾的正常人,完全操在我的手中。
 我對自己十分了解,那脆弱的心弦只要稍受外界震動,就會劇烈的跳動起來,但我知道逃避不是辦法,只有面對現實,在社會群眾中小心掙扎,緩慢適應,從鍛鍊中拯救自己。
 在家中休息幾天後我就開始上班。我小心翼翼的和同事相處,小心的應付上司,儘量避免繁雜的工作,更避免讓人心煩的事。在開始那段時間,我不和陌生人接觸,也不和平素相處不好的同事接觸,萬一碰上,我會設法避開。我儘可能和最要好的同事在一起談天。經過一段時間後,再把活動範圍逐漸擴大。
 這樣小心謹慎雖然很辛苦,總算沒有再出什麼大差錯。我的服藥量逐漸減少,睡眠逐漸增加。我知道,不久之後,我又會是一個真正的社會人,不用再怕和生人接觸了。
 真正停止服藥,不再擔心失眠,大約是在出院一年之後。就是在這時,我還是隨時避免受到刺激,因為偶一情緒激動,心頭還是很不舒服。直到三年後,那種擔心隨時發病的心理才逐漸消失。
 如今,我患這病已過了十年,那層陰影總算完全自心頭消除了。想著那段黑暗而漫長的生命歷程,真是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