玟芳:
二年了,你的樣子還是那麼地清淅,浮現在我眼前,如此純真,如此動人。我依舊像個小孩子一樣,每到晚上,就想翻箱倒櫃地找出我們的照片,我更像一個受資訊羈絆、束縛著的大孩子一樣,總想在檔案中找尋屬於我們的恒久回憶。
剛認識你的時候,是在一次教師的聯誼會上,我還記得我端了一碗熱湯,給你和媽媽喝,也一塊品嚐我的手藝。秋日的溪頭,顯得有些涼意,可是你手捧著熱湯,頭上戴著花帽子,還圍著母親替你織的圍巾,你的樣子,像極了冬季裡的美人兒一樣。玩大地遊戲的時候,你不小心弄丟了帽子和圍巾,你說你好冷,想要趕緊回帳篷裡休息,可是固執的我,一直要你繼續為我們這一組「爭光」,有好幾次,我們一直被當做是男女朋友。
幾個月後,有一天的下午,我到你的學校參加研習,我試著登上你們學校別具風格的樓梯,想去你的教室,給你一個驚喜,可是幾個天真的小朋友喊著:「我們老師今天不在」, 還有幾個調皮的小孩子說:「太好了,今天老師不會罵人」。我聽了之後,好氣又好笑,當時,我就在你的教室,像導護老師一樣,巡了一會兒,才又悻悻然地走回研習會,可能太久沒聯絡的關係,又有些尷尬吧,所以我也沒有撥電話給你。
可是2006年底,我撥電話給你的時候,你說你在醫院,而且已經住在醫院半年了,我問你怎麼了?你說你被醫生診斷出來得了子宮頸癌,你沒有哭,可是在話筒另一端的我,卻開始在心頭哽咽,深怕一點啜泣的聲音就會激起你不安的情緒。這一通電話,才憶起半年多前,我們相識在溪頭一處幽靜的林子裡。半年後,你的父母、親朋好友都在醫院為你守護,你說他們就像天使一般,永遠帶來幸福和希望。
隔天,恰好是梅雨季來臨,任雨點淋濕了全身,我仍以「參加聯誼會認識的」的名義到醫院來看你,你的家人很誠摯的歡迎我, 我看到你病床上多得不計其數的藥品,還有密密麻麻的檢驗報告,心涼了半截。你父親很誠實的告訴我:「玟芳的生命快要沒有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見,也不知道醫生有沒有當面跟你說過, 我沒有什麼表情地聽著父親告訴我的話,你父親還說,你已經前後動了四次的刀,已做過了三次的化學療程,身體痛的時候就用嗎啡抑制。你彷彿像個被綁在鐵鍊上的狗一樣,被宰制著,被制約著。第一次接觸癌症的病友,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安慰你,你只是一直看著我,隨手吃著我帶來的番茄、葡萄來補充體力。
第二次我去看你時,你顯得精力蓬勃,你還自己下床走路,拿著學生寫給你的小卡片,往門板上貼了又撕,撕了又貼,試著營造出最美的氛圍。你說你好喜歡學生,放不下自己的班級,雖然有時候會令你頭痛,可是你說這是教學生涯中,最甜蜜的負荷。這是我們第一次那麼近地談話,我忍不住握著你的手,給你些許的暖意。這一刻,我不由自主地牽起了你的手。
就像你說的,你放不下班上的孩子,所以你在床頭開始寫起日記,也寫給家長和孩子一封信,我叫你別累壞了,你說你剛吃完點心,精神可好的呢, 你還主動要我陪你到醫院門口的水池前坐坐,你父親、我和你便一起搭著電梯,往一樓走去, 你戴著口罩,也戴著帽子,深怕別人看到你生病的樣子,你還半開玩笑地拉下口罩給我看,我看到…,我看到,消瘦的你,和初次相遇時全然不同的模樣,這--著實著被癌症病魔侵襲的容顏。
你走到水池邊,寫著一封一封的信,或許你沒有資格再寫什麼情書之類了吧! 你寫一封,我看一封,你再寫一封,我再看一封,你說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如果一個人的的努力是半徑,成功就是一個圓,努力的程度越高,圓就越大,也越豐實」,你鼓勵我要面對自己的教學工作,尤其在經濟不景氣的今天,更要珍惜這份得來不易的教學工作。我同樣回覆幾句話給你:「如果意志力是半徑,康復就正一個圓,越有意志力,圓就越大」,你笑了笑,好像早己明瞭命中註定的事。
你每天的飲食都好清淡,作息也很正常。醫師還要你找固定的時間運動,接觸戶外生活。起初,你的體力很好,可以走學校操場十圈沒問題,還可以到泳池水中走路,說話的聲音也好有磁性。一個月後,你的體力明顯地走下坡,你也主動告訴我癌細胞沒控制住,一點一滴地轉移的事情,可是你依舊樂觀地往前看,一如你踩在操場的跑道上一樣,自信而充滿肯定,但是也還不錯,還走了五圈,你還開玩笑說,是因為我和你聊天聊得累了,才走不遠, 我知道你不想再提癌症的事情, 我突然覺得,你好有勇氣呀!
後來,你家人把你轉出院,醫生要你回家自己休養,家人把你送到山上去,每天聽鳥鳴,聞花香,山中的每一處都是絕佳的療癒地點,你也一如往常的做甩手動作、走斜坡,坐在土上吸收生命的靈氣, 你一直喊著很無聊,可是你也很愛那裡的生活,比起醫院,至少遠離了病房內的藥水味,我更不捨的是,你的父親放下手邊的工作,全心全力照顧你,至少三天就得下山補給糧食,至少一星期就得和醫師有聯繫。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你父親載你回診的時候,你一直喊身體沒有力氣,簡直就快昏倒了,所幸護士緊急搬一張床讓你休息,慢慢地,你才恢復了氣色,呼吸也才慢慢恢復頻率, 可是一起床走路時,你又開始覺得渾身不對勁,從那時候起,你又遠離山林生活,重新被 「關進」醫院裡了。
在醫院這幾個星期,怪我無知,第一次聽到新的名詞:「腹部積水」,我不懂什麼是腹部積水,我還特地回去查資料。你大概也知道事情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吧,你開始寫起了一些類似「回憶」的東西。後來,我果然查到了一些資料,再問周遭的朋友,他們說希望大概很渺茫,可是我不願告訴你這些事。你說醫生說積水一點點的時候,就不要抽水以免細菌感染,等到水量多的時候,再考慮抽水,你爸爸說,你的氣色也愈來愈差,也愈來愈不想往外走, 可是醫生仍囑咐你必須到戶外走走,以吸收一些陽光、呼吸新鮮空氣。
當天傍晚,你家人陪著你一起散步,但是走沒幾分鐘你就喊著走不動,開始要旁人的攙扶, 有時候勉強多走幾步路,就會令你喘不過氣來, 從這時候開始,醫師知道你的情況之後,你學會使用呼吸器,說正確一些,應該不是你學會的,而是你幾近奄奄一息的時候,被護士強迫戴上的。
從那時候起,你病房的氛圍顯得更為凝重,好像每一句的關心、安慰,都是一記沈重的打擊。這是後來幾次到病房去探望你的深刻印象,而那一次我更被令尊告知:「謝謝你對玟芳的關心,以後不用再大老遠跑過來了!」當時我還懵懂未知,一直聽不出弦外之音,後來我才明瞭,你的父親這麼說,除了告訴我不用刻意再開車過來探病之外,更深層的意思是,你要出院了。
愣了幾秒鐘,我天真的以為出院是不是表示病情好轉了?我把這個消息告知我的爸媽,沒想到他的情緒轉為驚訝、失落,他說出院表示要「回家休養」,也就是即將「走了」。我又聽令尊說,臨別前幾天,你要自己去戶外走走,突然間在門口昏了過去,跌了一跤,幸好鄰居看到,趕緊呼叫119,接著你又被送到房間裡,戴著呼吸器。幾天後,你離開了醫院,救護車一路送你回公館的家,這時,我也在一旁,心情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此刻的你,已經幾乎沒有意識了,你的家人把你抬上了你久違的床鋪…。
家人看到你的呼吸,如此地倉促,如此地雜亂,他們撫摸你的臉頰,輕碰你的胸口,幾位親朋好友都在一旁等待; 我插不上嘴,你的家人要你不要那麼緊張,慢慢地來。他們在一瞬間的決定,決定把呼吸器拆除,讓你安心的走,毫無牽掛的走,走到一個沒有苦痛的地方…。
二年了,整整二年了,我沒有找到新的女朋友。你過得還好嗎?
想你的朋友 敬上
給你的一封信/墨客
- 2010-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