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心第一次出國旅遊,讓女兒紫燕給放單,心裏頭老犯嘀咕,然而畢竟是紫燕出的旅費,再怎麼不痛快,也不好開口埋怨。
其實幾年孤單生活,早就習慣獨來獨往,只是從未遠行,一遠行便踏出國門,孤零零沒個伴兒,難免有些畏葸。而且紫燕在台北大都會五光十色中營生整十年,根本不明瞭一個鄉下老婆子驀然投身異域,會怎樣栖栖遑遑?
四周嘈嘈切切,急促細慢的聲音遠遠近近交疊。慧心站在旅行社豎高的牌子後面,看著領隊粉蝶似飛出人叢,一霎又撲回群集,尖嗓宣布午餐自行料理,她尾音才收煞,抗議聲立刻喧沸。領隊那張撒了黑芝麻的白生生臉蛋兒陡地翻紅,彷彿自己理虧,又不知如何解釋,急得熱鍋螞蟻似的。慧心覺得可憐,卻使不上力幫忙,只有乾著急的份兒。
總算團友鬧過一陣,看看沒轍,只好自認倒楣,紛紛去打點午飯。
慧心呆立原地,瑟瑟縮縮往前望,不知偌大的中正機場何處可以找到吃食?又不敢走遠,怕迷路誤了班機,索性斷了吃午餐的念頭,安安分分就地等候,可是她那肚子不妥協,一味咕嚕咕嚕,自己聽得膩煩,又擔心周遭除領隊之外,還有沒走淨的團友聽見她腹鳴偷笑。
猛一回頭,差點跟一個老頭兒臉對臉撞個正著,也不敢看對方相貌,急急掉頭,一顆心卜突卜突跳得很厲害。她暗自奇怪老頭兒怎麼不去吃飯?他當然不會像她這樣土氣,連個方向都摸不清。準是有人給他帶吃的,他才有閒情留在這兒磨蹭。
飛機一點十五分起飛,巧不巧她機上的位子就在老頭兒旁邊。他靠窗坐,從飛機冉冉上升他便目不轉睛俯視,臉上淺淺泛漾返老還童的笑,彷彿某種夢想終於實現地輕嘆一聲。
吃西點時候,他不再矜持,一副狼吞虎嚥的樣子,慧心這才確定他們兩個同病相憐,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暖洋洋的感覺。
旅行團離開金浦國際機場,直驅巨龜莊吃人參雞,慧心午餐餓過頭,西點原封不動丟飛機上,以致人參雞吃得反胃,美食當前,她竟一絲絲口福也無,只是淺嚐即止。看著大夥兒咕嘟咕嘟鮮味湯灌進肚裏,眉開眼笑哇啦哇啦叫,倒也十分興味。
下榻華克山莊,領隊一個個點名分配房間。領隊先叫老頭兒名字,慧心清楚聽見劉定先,然後領隊再點她,說:「劉李慧心,嗯,劉老先生、老太太,給你們一個最好的房間。」
慧心驚得說不出話,待要阻止,鑰匙已經遞到劉定先手上,劉定先怔忪半天,囁嚅著想說什麼,話在口中含含糊糊聽不分明。領隊已把房間分配妥當,噓口氣說:「好了,都是兩個人一間,很公平,往後住宿就這麼定了,不再重新分配喲。」
慧心以為旅行社交代領隊節約,領隊才會不分青紅皂白將兩個陌生人湊對兒配置一間房。慧心想表態,臨行前紫燕千叮嚀萬囑咐的話盈耳不去,紫燕說:
「媽,您頭一回出遠門,什麼都不懂,一切照領隊安排去做,準錯不了。」
慧心終於按捺住表態的衝動,悻悻然尾隨劉定先入了房間。兩人都尷尬,慧心尤其靦腆,劉定先還算大方,他笑笑說:「領隊這樣分配沒道理,」他有點兒不滿,但表情並不慍怒,「不過旅行嘛,大家將就將就。」一派隨遇而安的態勢。
慧心再要計較,便顯得小器。想當初生紫燕難產,產婆束手無策,急送醫院,還不是赤裸下體,任醫生擺布!房間分配豈不同生產一樣,都身不由己嗎?
一行人由導遊帶去看秀,韓國民俗舞蹈尚有風味,好萊塢舞團衣不蔽體則不堪入目。直面山一般的巨乳晃蕩,無論舞姿多麼曼妙,總覺得洋妞厚顏無恥。慧心臉紅心跳、漫不經心略一低頭,便看見自己寬鬆的上衣,她自慚形穢,移了目光睨側座劉定先,燈光昏濛濛,劉定先什麼表情很難說,忽地心旌就這麼蕩漾起來。
就寢前,劉定先禮讓她先沐浴。她褪盡衣服,旋過身,從鏡中瞥見前陶耷拉兩個似乾癟柚子的乳房,感傷竟綿綿悠悠泛溢。歲月殘酷地寫在女人臉上,甚至連胸部也山頹。垂老的女人多像破敗的衣服呀,任誰也不屑一顧!是台北的大伯這麼說過吧———「女人像衣服,越鮮艷越好。」
乍聽酒酣耳熱的大伯說這話,暗地裏吃驚。大伯見多識廣,是劉家唯一端得出檯面的人,他說什麼,眾親友都唯唯諾諾,沒人敢在他面前班門弄斧。慧心雖然覺得她大伯的話深奧精微,私底下倒曾玩笑地對老伴兒說:「我看大伯換女朋友倒像換衣服,你瞧,沒一件衣服合意!所以啊,我看他這輩子別想結婚囉!」她幸災樂禍地笑。
不想她老伴兒給潑一盆冷水,說:「妳懂什麼!」她有些黯然。可不是,男人眼中的村婦,永遠是愚昧鄙陋!
走出浴室,見劉定先慌慌衝著她問:「劉……劉太太,有沒有OK繃?」他右拇指壓左食指,眉頭深皺。她比劉定先還慌,旅行袋的拉鍊半天拉不開,等拉開又不記得OK繃塞哪兒?只好將衣物全部傾倒出來。她溫婉地替劉定先抹萬金油紮OK繃,劉定先沒說怎麼弄傷手指,她也不多嘴。
劉定先客氣地道過謝,她在劉定先入浴前淡淡叮囑他:「不要弄濕手指。」想了想,又低低說:「衣服留著我幫你洗。」臉溫溫地熱,慢慢兒像喝過酒,整張臉泛紅。
把兩人衣服掛在冷氣孔前吹,回身坐床沿,就聽劉定先絮叨叨,從他妻子如何辭世,到兒子怎樣孝順默念經般一點一滴叨嘮,說完,長長打個呵欠,忽然想起什麼,溫吞吞問:「妳先生怎麼沒和妳一塊兒旅行?」 她搖搖頭,神色慘澹:「死了多年,都撿骨了!」
劉定先一時啞口無言,訕訕地關燈上床。
旅遊第一夜,勾起傷心事,睡睡醒醒,總在矇矓間,不時聽見劉定先打鼾,鼾聲乍起,以為必然驚天動地,其實只不過虛張聲勢,繼之而起的嘁———嘁———嘁,才真正像老舊不堪的載貨火車,在止水般的靜夜裏緩緩推進,她的心絃就這樣有一下沒一下給撥得撩亂。
她有些迷離起來,好像聽她老伴兒打呼嚕,近得這般逼真,實則遠得如此模糊。她把雙眼奮力綻開,只見一屋漆黑,冷氣孔前的衣服顯得鬼影幢幢。劉定先仰躺酣睡,半截被垂落地毯。緊閉的窗戶隔一重幽簾,把鮮熒如錦雲捧珠的月華關在窗外。她已經了無睡意,只感到悽悽然有一種永生永世都無法填補的孤寂和空虛。
次日在奧運運動場及景福宮等地,劉定先毛遂自薦幫慧心照相,慧心精神不濟,勉強擺出姿勢供他拍照。劉定先開懷地笑,滿嘴金牙銀牙亮燦燦,兩個眼袋鼓鼓的,像熟透的膿包,隨時要把膿汁射出。眼袋過肥,笑起來更侵略性擠壓著眼睛,把眼睛拉成直線,眼珠子全藏起來。
慧心很想回報他,可惜他那種老式照相機,光圈焦距她都不會調。她深深後悔沒聽紫燕的話,把傻瓜照相機帶來。
照著照著,一個頭頂一片地中海,外邊半圈稀稀疏疏的頭髮伏貼在腦瓜子的男團友,對著照得正起勁的劉定先驚叫:「劉老先生,您的鏡頭蓋子沒有取下來哪!」劉定先諤然一驚,照相機從眼睛迅速移走,捧著相機的雙手微微抖顫,他沒有低頭審視相機,如月球表面凹凸不平的老臉上了濃厚的紅彩,日光底下滑稽得可憐。
慧心大姑娘般害臊地垂首,眼睛木木望鞋尖。因著她對相機的懵懂,劉定先出盡洋相,她犯罪似良心不安。她寧願一路懵懂下去,即使白耗一天時光,影像未攝進底片,她全不在乎。她想,留得住影像也留不住生命。她老伴兒留給她厚厚一疊相冊,從打赤膊到拄拐杖的獨照,以及與她或紫燕合照,林林總總,每翻一回相冊,就多一回惘然。人世間消磨得盡歲月,消磨不盡幽思!
此後路上或車座,劉定先默然無語,不似昨晚饒舌。他繃著臉,跟誰生氣似的。慧心寒蟬般不敢同他說話,怕他性子火起,惡言相向。
當晚上床前,劉定先態度忽然誠懇起來,他客氣怡色地說:「對不起,我對照相完全外行,我就是這樣,喜歡裝著自己什麼都懂,所以常鬧笑話,我兒媳婦知道我這個脾氣,偷偷在我皮箱底下塞一個傻什麼的照相機,被我發現,一聲不響給取了出來,呵呵呵……」他笑聲震天價響,「她要知道一定氣炸了,呵呵呵……。」
他笑得差點忿氣,慧心受感染,也忘我地笑。笑過一陣,他突然煞住,一本正經說:「明天我找別人替妳拍,難得出來一趟,總要留點紀念。」他右眼一眨,想瀟灑一番,「當然,我也照才有意思呀!」他原想幽默一下,不料眨下去的右眼皮竟鬆垮垮搭拉著,瀟灑不成,反成一副怪相。慧心忍不住,又噗哧笑出聲,他自己也覺得糗大,便乾脆放浪地笑,兩個人的笑聲掀天揭地。
第三天登機離韓,轉往日本福岡。從福岡到關門大橋,經過馬關條約簽約的黃綠屋頂建築物,導遊介紹過,劉定先拿來考倒她,他問:「剛才導遊說什麼條約,妳記得嗎?」(未完待續)
短夢驚回/乃 欣
- 2010-0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