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樹
大一那年春天,車行過羅斯福路時,第一次發現路旁的木棉花,便驚訝於那一樹火紅從天而降的報告春訊,心裏沒有準備的人,初見到這一大列橙紅的隊伍,難免要感動得休克,那落落大方的漫天橙紅,像煞了一帖英雄的悲壯故事,難怪木棉樹又名「英雄樹」。
木棉花的特別,不光是那種奪目的色彩,還要加上它那種不與葉子共存、唯我獨尊的霸氣。木棉花是在綠葉落盡後才盛開的,開花前還得經過一段徹底光禿的枝椏時期,是那種令人信心死絕的灰,生命在此似乎轉折為沈重的頓點。乾透龜裂的樹幹成了冬天裏羅斯福路兩旁的重要景觀,這樣挺立於冷風中的木棉樹有一種孤寂的悲涼,那種不屈的孤寂彷彿英雄的寂寞,等待出擊的悲愴。
直到春天,這乾裂的枝椏忽然嗶剝作響地爆出紅色火焰,開出一季的笑容,一路燦爛到夢裡。
我忽然醒悟———冬天的委頓全是假象。它不過在寒飆來臨之前把生命掩藏起來,把生機埋在地下,在冬寒下積蓄與濃縮,等待下一個春天再一次、加倍地揮灑與鋪陳。
但木棉花的生命真是來去匆匆,又理性得叫人歎息,花落時毫不考慮「ㄆㄚ ㄊㄚ」一聲打落在行人肩上。醉心於木棉花是初見已驚、再見仍然的心情。當第一瓣離枝的敗蕊像一根尖銳的長針,駭然刺入睡去已久的靈魂,一聲聲啞默的驚呼,無邊落花以彩蝶的飛姿離開枝椏,像似了那個要褪色的夢。我知道,那不是在枝頭掉下來的,而是心房末梢神經尖端上飄落的。
灰色的枝條依舊微翹 屈、勁拔有力,它涵意無窮的手勢,像在對我說:畫面的更迭只為了彌補時間的缺憾。
明年當和風送暖,我相信,它必將再度點染漫天橙紅的另一個春。
———那是我和木棉樹的約定:明年,我必再來。
◎楓紅
在台北這座城,夏季上演得太長,秋色就不免出場得晚些。但秋天是不會被混淆的———這堅硬明朗的金屬季,似乎比炎夏的繁華多了些靜穆,多了些淒清,讓我們從微涼的西風中去認取,讓我們從深沈的楓紅中去認取。
從來沒有偏愛過紅色,只在清清冷冷的落葉季裏,心中不免嚮往能身處在一片滿山遍野的楓紅裏。那一抹醉眼的晚霞,在暮色和秋色的雙重蒼涼裏,特別令人悸動。
我是很容易為楓葉所打動的人,看到楓葉轉紅,情緒也跟著轉愁,那一片招惹人們視線的愁紅,就是一直縈繞在我心中的那種記憶和顏色。
已經是生命中第三十三個秋天了,卻依然這樣容易激動。正如一位詩人說的「依然迷信著美」。
是的,到第五十個秋天來的時候,對於美,我怕還是要這樣執迷的。
楓葉的收集彷彿也見證了某些心境,十七、八歲特別著重美感的追尋。那脆薄的、鋸齒形的葉子也許不是最漂亮的,但在那以升學為職志的青澀年歲裏,書頁中夾層的楓葉就是我們清淺的夢境,我們小小的奢侈。大約對於十來歲的多夢幻的女孩,中學教科書是太枯燥、太沒詩情畫意了些。於是,在荒山旱地裏,便自以為是地創造一些風景———我開始收集楓葉。
我不能抑制自己去喜歡那些蒼涼的景物,又不能保護自己不受那種愁緒所感染。落在地上的是破碎的楓葉,是去年秋天的語言,向風中追尋答案,在風中飄盪,承受不住愁惻的重量之後,終於———飄、飛、墜、落!在潮溼的塵土裏腐爛,在十月的黃昏逐漸轉暗。
地上的殘紅,那憔悴中仍然段紅的脈絡使我想起殉道者的血,在蒼涼的世紀裏獨自紅著。
多少年了,楓紅的葉影裏仍然蘊藏著使我癡迷過的詩意,我仍希望聽到遙遠的西風,以及風裏簌簌的落葉。我仍能看見那些載著夢的船,航行在殷切的楓紅裏,航行在每一個新苗的希望裏。
◎杜鵑花
暖風吹拂的三月天,杜鵑以一襲繽紛如錦的花海,從艷麗的紅到純潔的白,陸陸續續蔓延了路的兩旁,開得那樣毫無遮攔,往往像浪花一般湧來,雖然已是校園舊生,我還是為眼前的花象動容。
去年的寒意還在延續,沾衣欲濕的微雨灑在髮際眉梢。一陣陰雨過後,正盛開的杜鵑花馬上顯出凋零的姿態,難怪詞人感歎: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從飄雨的那天開始,我竟發覺校園內的杜鵑已在飄落,那樣無聲無息,不驚動任何一個人,它們飄下的姿態是如此的無怨,像一位女子在初春默默掉淚,赴死的容顏如此安靜,有幾分宿命和無奈。
———怎麼會有這樣惑人痛惜的局面?
我一直希望杜鵑花永遠綻放,最好在秋天也能看到她吐露春意,如果春神有情,會讓杜鵑花殘忍的飄零嗎?但在雨水圍繞的三月,杜鵑花無聲地憔悴,我開始擔心那片白色的剝落,飛落了幾段挽不住的流光。次第亡故、落英飄零,這彷彿是遲早的事,是早就已安排的事。
既然是花朵,就會在美麗中逐漸凋零———我忽然產生一種浪漫的念頭:如果死亡是一種生命的轉換,為了再生而奉獻,那麼當她萎落成泥,便是來世的魂魄,只為一個無憾的春天,回來尋找前世的花朵,眷顧那倥傯的塵緣。
那柔弱的花朵,對春天也有熱情的嚮往,義無反顧的追求生命的繁榮與芬芳,期盼在這個季節留下美麗的句點———雖然短暫,而生命畢竟璀璨過。
冷酷的摧殘從來沒有給她帶來什麼,所有的,只是讓人們看到一片純潔的心跡,看到更深一層的坦誠罷了。
◎蒲公英
它有一個很美麗的名字———蒲公英,這麼美麗的名字,該有一種絕美的驚艷吧。年少心事就想著有一天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找尋蒲公英的蹤跡。
從國中生物課本學到有一類植物是靠風力播散種籽,蒲公英就是其中的一種,因此我總將它和「流浪」二字合緣,流浪的蒲公英成為青澀年歲的美麗夢幻。
有一年在鄉村的田園,第一次看到那鵝黃色的花瓣像太陽長在草地上,經友人告訴,才知道這就是我遍尋不著的蒲公英,沒有想像中的驚豔,卻別有一分純樸清新的秀美。
那一天傍晚,我坐在湖岸上看夕陽下的湖水閃動著波光。太多的風景重疊,最遠的一幅是天空,其次是如煙的平林,再其次是湖水。風從竹叢那邊濾過來,沒有人能想像過濾後的風是怎樣地充滿了綠意和涼意。忽然發現風中拂送著一波波白色花瓣,大團大團的,像棉花似的一會兒就幻滅了———這才發現那實在不是什麼白色花瓣,而是蒲公英飛散的種籽。
我感到那雲狀的種籽在我心底強烈地碰撞上什麼東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華的、奢侈的,不計成本的投資所感動。整個黃昏,我的胸中便激盪著那些莊嚴、神聖的餘響。那花不再是流浪的名字,而是一種生命的啟示,如一朵朵朝陽在地平線上,正躍躍等待「出土」,等待熱烈綻放的新生。
至今仍然常在沈思之際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的那群種籽中有那一顆種籽已成了小樹。至少,我知道有一顆已經成長,那顆種籽曾遇見了一片土地,在一位過客的心裏蔚藍成蔭,教會她怎樣敬畏生命。
◎柳樹
五月的一個早晨,剛聽完了一場演講,從滿屋子的「權威」,匆匆走出,沿著百花川踱步,抬頭時,突然看到不遠的路上,一團綠色的朦朧停在空中,一抹綠霧罩在一棵樹上。我疑惑地揉揉眼,還真是綠霧,蒙著樹,風吹過,還會款擺晃動,像等待飄起似的。
眼前的景致那樣真切地逼來,直把我逼到那棵會飄綠霧的樹前,原來是剛發葉的柳樹。它的柔條暗藏著無數的葉蕾,隨興一張,便噴出幾脈綠葉,輕鬆鬆的綠,毫不粘搭。
現在的柳是愈來愈少了,沒想到百花川邊有這一棵,如堆煙砌玉的重重簾幕,又慣於伸入水中,去糾纏水中安靜的雲影和天光。
我特別喜歡柳樹下垂的枝條,因為大部分的草木都向上長,長得愈高就離根愈遠,好像一個孩子長大了就遠走高飛,忘記了他的源頭,他的根本,他的家,而柳樹不是。他固然也往上長,但長得愈高就愈垂愈低,像孩子心繫著父母,這種不忘本的情分是教人沈思低吟的。
柳樹是詩人的樹,情人的樹,是適於霸陵送別的樹。「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聚散離合,悲歡交集,草木有情,人亦有情,人的心情與草木的心情交織成天地間的自然語態。
每一年來臨,我知道那棵柳樹會重新蒙上一團綠霧,也許更大的一團,也許下次重見,就不會有那樣的驚訝。然而,柳樹雖不言語,卻掌握了許許多多的言語;風景雖不言語,生命因著它起伏,心情因著它起伏。
◎雨荷
有一次,雨中走過荷花池,任憑水枯澤淺,一池萍碎,池中卻赫然綻開一株株白荷,亮潔的花瓣圓滿地排列開展,金黃的花心笑得那樣清新可愛!
不知是否受浮萍侵蝕,每一枝都採取傾斜之姿,使人不得不彎腰側頭以適應她們的欣賞角度。雖然在扭曲的花態中,那一瓣瓣淨白,那一團金黃的蕊心,依然保有動人的丰采,方圓之內漾漾風生,以水國絕美的翱翔之姿伸展。
身處水中,又逢雨淋,荷花卻好像不畏寒冷似的,依然水佩風裳,嫣然搖動,在雨中怎樣唯我而又忘我。當沒有陽光的時候,它自己便是陽光;在沒有歡樂的時候,它自己便是歡樂。一株荷花裏有那樣完美自足的世界。
泰戈爾說:「在我的生命裏,有些地方是空白而閒靜的,我忙碌的日子在那裏得到了陽光與空氣。」荷池外的人們依然流動奔竄,往返於忙碌的規律之間,人們的矛盾恆常,一朵白荷卻擎起一個絕對的世界,與八方風雨共呼吸。即使置身那樣惡劣環境,仍然意象幽閒,素行其道,仍然傲骨不屈,受命不遷,掙扎著吐露生命的光華。
一池的青蓋亭亭,一池無聲的歌,在不惹眼的泥池中———豈只有學院裏才有真理?豈只有經典裏才有學問?一筆簡單的雨荷可繪出多少圖象之外的美善,一片田田青葉授予了多少生機的省悟!
倘有荷在心,留我花間住,則長長的雨季何患?
花樹詩篇/乃 欣
- 2010-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