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民間習俗三大節日，計為春節、端節和中秋節。在蘇北，地處黃淮大平原上，民間把三節的興緻，都集結在春節一個節日上。緣端節正是二麥成熟時際，唐代大詩人白樂天「刈麥詩」，有「夜來南風起，小麥復隴黃」的語句。如稍慢上半步，那沉甸甸的穗子，會被陣陣的南風搖落在地上，得快馬加鞭的收回家來。秋節更是大秋登場的時候，闔家動員都忙個不了，那有餘閒過節呢！
「新年大節」這是鄉人的口頭禪，風雪交加的隆冬，四野一片枯寂，誰不渴望著春回大地的年關早日降臨呢！孩子們一入冬，就搬著指頭數日子，「新年還有多少天」？向奶奶、媽媽不停的追問。因為小心靈裡早就憧憬著穿新衣、吃白麵饅頭、裝滿袋子的壓歲錢。稍為寬裕的人家，全家老幼都要準備春節期間全新的穿戴；孩子們的衣帽上還繡出各式各樣的花朵和動物。當一覺醒來，母親仍一燈瑩瑩地穿針引線，跟著回說：「雞鳴兩遍了！」
春節應忙的事，可多著呢！除了穿的吃的，煞費周章，用的家具也得煥然一新；無論家中備有幾口鍋、幾隻缸，都要換上一個新的蓋子，這些活路多是奶奶們的事。一入冬奶奶的工作案下，燃著一盆炭火，將就地取材高梁穗的莖子，縱橫砌疊，用麻線緊緊地釘起。我們做小輩的，都愛幫助奶奶拿這拿那，換取奶奶訴說年關神話似的故事；什麼一入臘月草木都附著神，嘴裡不能說髒話，不准哭，不可出手打人，忌諱多的說不完，我聽也聽不厭。
「年關」這望眼欲穿的節日，平日不論如何艱苦，年夜飯可不能太寒酸，三餐餃子，幾頓白麵饅頭是少不得的。富裕的家庭，可夠忙了，要準備由除夕到年後十五（燈節）期間的年食，有的還準備到二月二日「龍抬頭」的節日。如果春來得早（立春在除夕前），那麼多的年盒，得不厭其煩的蒸著，這根深蒂固的規矩，誰也不願更改。
辦年貨，父親、母親要商量幾個晚上，魚肉、菜蔬、糕點，採購多少，事前都得作個詳細的計畫。農家財富是豆麥雜糧，天不亮就套上四馬併轡的太平車，滿載著穀物趕年集。北方的臘月，冰雪載途，我們也跟著趕熱鬧，幫著提菜籃，看守年貨，絕不以冰雪為苦。
奶奶是春節工作計畫的老在行，臘八節一過就整天整夜的忙了，蒸饅頭、疊麥芽糖、炒長生果、殺豬宰羊謝神明、祭灶君、大掃除、張貼門神，有的須請師傅協助，事前得有計算，不能亂了陣腳。
學校放了寒假，我們學生仔回到家來，也不能閒著，例如蒸饅頭、祭灶、要燃放爆竹，請祖先和神祇來嚐個先，都是我們自告奮勇的事。又如哥哥們為村鄰們寫春聯，寒風徹骨的嚴冬，書房內幫助生火加炭，磨墨展紙，更是義不容辭的。
春節鄉鄰們最有興緻的，莫若張貼春聯了，室無大小，有門必貼上一副；聯語倒有很多考究，如灶神前要貼「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飼養牲畜的人家貼「槽頭興旺」，磨房貼「青龍賜福」，門前貼「出門見喜」，商家貼「對我生財」，沒進過學堂的叔伯們，往往將「槽頭興旺」和「出門見喜」互換了位置，有時將我們「小博士」喊去作顧問。
鄉諺有「忙得像沒三十似的」，農曆臘月大都是三十天，有三十的月份，已經夠忙了，沒有三十就得忙上加忙。習俗中「年除」的中午吃餃子，做餃子是件麻煩的事，除夕不惟準備當天的年食餃子，還得準備明晨年初一的早飯餃子。這餐年食都是婆媳祖孫三代齊來的，伯叔們有時也被拉個專差；做餃子我雖排不上用場，點放爆竹非我莫屬。
除夕酒在農家是一樁盛事，明晃晃的高燭下，大碗大盤，葷素雜陳，一盆炭火上，高梁酒散發出鬱金香的氣息，將平素協助我家料理農作的叔們長輩，和左右親鄰一一請來，大杯的喝酒，大塊的吃肉，猜拳押令，饒有古風的鄉宴情趣，而今竟成了追憶。
除夕的下午要向前後街鄰，贈送些土儀，土儀是自家蒸的饅頭、素餃、棗糕，還有一些芝麻糖等品類，這些禮物是我和弟弟的專差，事前母親要交待幾句客套的話：「大姑大嬸，咱娘叫我送來一點饅頭包子，讓您看看白不白。」禮輕情意重，第二天她們來拜節，都喋喋讚賞不已。
除夕夜，院中撒佈些芝麻 ，門前還得放上一根攔門棍；麻 中空，踏來易碎，而且會發出乒乓的響聲，名曰踩碎，碎與歲音同，是把舊的歲月踩碎，跟著迎接新的日子。攔門棍並不是為了攔阻盜竊的潛入，相反的是防止家中財帛外流，即便是三餐不繼的窮小子，有門也得設根攔門棍的。
除夕宴後，那盆辭歲火跟著然起，火上依然溫著一壺暖酒，佐以長生果、芝麻糖的果盤，幼男幼女們不到二更天的夜份，煨著雄雄的盆火，墮入夢鄉裡。
守辭歲火大都是爺輩們的事，年輕的叔叔哥哥們一齊捲入了牌局，「年年博，一窩窩。」呼么喝六，好不熱鬧。平素生活嚴謹的家長們，大年夜也得網開一面，直到東方發白，才曲終人散，吆呼著拜年去了。
灶神夙有「一家之主」的稱謂，全家老少都得敬而畏之，據說灶老爺負有調查人間善惡而實情實報的責任。人有見面之情，祂老人家也頗老於世故的，只要您禮敬祂三分，小小不然的事，也就裝著視而不見了！因此為家中引來不少的趣劇。除夕祭灶的果盤裡，有花生、麥芽糖、荸薺、慈姑等品類，敬神要放炮，當然少不了我；幾色供果，奶奶、媽媽都費上一番思量的，花生果、麥芽糖是香香甜甜祂老人家的嘴巴；荸薺是灶神上天宮報告這家一年來的素行時用的，當玉皇大帝問：「這家人素行都好吧？」灶君爺手裡握著慈姑，於是回說：「是個、是個」，「是個」是慈姑的諧音；大帝反問：「這家人素行都不好吧？」祂老人家嘴裡含著荸薺，急著回說：「不是、不是」，「不是」是荸薺的諧音。
最引為婆媳間開顏的是，一般媳婦們，暗地裡愛說婆婆的閒話，年關到了怕灶君爺向玉皇大帝作實情實報，媳婦們惶恐之餘，想出一條妙計，待灶君爺回宮前夕，撿塊麥芽糖，悄悄的糊在灶君爺的嘴巴上，默唸說：「您不會挑我的不是了吧？」可是第二天一大早，準會被婆婆發現的，佯嗔著追問：「這是那個壞東西做的好事？妳暗地裡罵婆婆怕告狀，灶君爺才不會饒妳們呢！」媳婦們樂不可支的回說：「媽也給祂老人家麥芽糖吃過沒有？」婆媳們忍不住哄堂大笑起來。
春節間歡樂的高潮，莫過於年初一的早晨，天沒亮家家將滿桌葷素供盤擺起，敬謝神祇和祖先，全家都換上新衣，小男小女們更是由頭新到腳底，壓歲錢填得滿滿的，全掛的文武鞭，響徹了雲霄，迎春接福，誰不願搶個頭陣。長輩們帶領著我們向祖先們叩頭，而後我們晚輩再向長輩叩拜，此時大門已經啟開，拜年的叔叔哥哥跟著趕來，向長輩們行叩拜禮，爺們一面忙著拉扶，一面邀大家進屋來吃杯春酒，大都婉謝說：「還有半條街要去拜節呢！」
我們後輩三五成群，也尾隨著拜節的隊伍，依序行禮，贏得長輩們滿堂的歡笑：「你們還小，免禮啦！」直到日頭升上樹梢，才趕回家來，媽媽已經將年飯的餃子下在鍋裡。
飯後是嫂嫂姐姐們向村中長輩拜節的時候，有的跟著小男小女的，繞村一遭，糖果、花生，都裝滿口袋的歸來。
初二一早，村中腿腳爽健的伯叔們，組成了拜節團，往附近村寨相互拜節，這些拜年的隊伍，趕到村口吆呼著說：張村或李寨拜年的來了；各村寨中派有接待人員候守村外，滿臉堆笑著招呼：「見面發財，爺們請來喝杯酒暖暖囉！」拜年的隊伍往往與鄰村拜年隊中途會師，歡謔雜陳，為「一元開始」引來一片喜樂。
有些窮鄉鄰，在除夕前，將木刻版印製的財神，張貼在各家的門楣上，初二即提著印版作為證明，向各家討年餅，新春大節迎個吉利，出手都很大方。
最有趣的是新年向各家各戶「喊好」討年食的，他們多是年齡、身材相若的兩個楞小子，分立在主人家門側，一個高聲唱詞，一個揚著喉嚨叫好。「說相聲、數來寶」的趣味兼而有之，逗得主人家和四圍觀眾，都笑得合不攏嘴。他們的唱詞依稀記得，錄之如后：
甲：新年新節大發財，
乙：好。
甲：金子元寶滾家來，
乙：好。
甲：前門進金子，
乙：好。
甲：後門進元寶，
乙：好。
甲：金子元寶一齊進，
乙：好。
甲：門口樹著一根油漆棍，
乙：好。
甲：油漆棍上落鳳凰，
乙：好。
甲：鳳凰一點頭，
乙：好。
甲：先蓋屋瓦後蓋樓，
乙：好。
甲：東樓西樓都蓋上，
乙：好。
甲：蓋上南樓擋太陽，
乙：好。
甲：鳳凰一展翅，
乙：好。
甲：那年不要千頃地，
乙：好。
甲：鳳凰一擺尾，
乙：好。
甲：金磚銀磚鋪樓底，
乙：好。
…………
初七初八，拜年的風趣，漸漸進入低潮，燈節後親友相遇互道：「大叔，我們拜個晚年吧！」「啊年跑遠了！」對方也跟著回說。
春節憶童年／明 道
- 2011-01-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