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六記/明 道

  • 2011-03-14
 海浪作畫
 我佇立著的窗外是海,憑窗,可以看見一陣一陣的海浪,從不知道多遠處的海上湧到沙灘上來。
 起先並不留意,但是凝視得久了,才發現海浪原來正忙於作畫。平遠的、金黃色的沙灘是畫布、畫紙,而原料竟是隨著浪裡漂來的貝殼和朽木、鐵鏽等等。貝殼都被磨碎了,多半呈白色;朽木和鐵鏽則是呈褐色或深黑色。
 海浪不畫別的,它畫來畫去,全是綿延不斷的峰巒。畫得好自然,線條好老練。這其中,也許還有筆法的名堂呢,可惜我說不上來。但都是淡淡的,寫意的,因而也更耐人尋味。
 這些畫,我再注意一看,也不署名,不題款,不標價。顯然都是非賣品。
 螃蟹運沙
 有沙灘的地方就有螃蟹,一點不稀奇。
 但是那天我無意中見到的一隻螃蟹,卻頗為不尋常。
 它只有小孩的巴掌大,是灰色的,樣子說不上好看。
 看見它時,它站在沙灘上的一個小洞口,那兒的一邊有一堆肯定是從小洞裡被挖出來的沙。那隻螃蟹稍作停留,就橫行進入洞口。我想:它一定是用身上大大小小的腳把沙抓出來,像在尋找蚯蚓的雞那樣。
 但是不然。當它再度出現在洞口時,一小堆的沙,是抱在兩隻大螯裡的。媽媽抱著哄就要入睡的嬰兒,恐怕就是這麼抱著的吧。
 它接著是不是螯一鬆,讓沙掉下來呢?不是。它運了氣,惦足了力,然後,說時遲,那時快,把沙朝和小洞平行的一個方向拋了過去!
 於是,我立刻就聯想到碼頭上的工人在卸下米包時,頭一摔,肩一聳的那個姿勢。那隻螃蟹是幾時學會這個姿勢的?
 捕捉笨螺
 笨螺這個名字是我杜撰的,一般人都叫它做Gong-gong。在福建方言裡,Gong-gong也就是笨的意思。
 這種螺是那一點笨呢?你想:當你在沙灘上,在污泥裡,在亂石堆中發現它,把它撿起來時,它竟然連動也不動一動。所以捕捉笨螺,跟探囊取物是一般無二的。
 當然你也得有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否則,近在眼前,你也會以為它是別的東西而視若無睹。
 捕捉笨螺的人不在乎太陽曬,不在乎背痛腰疼,想起來,他們比笨螺還笨。
 撿拾美石
 當笨人在捕捉笨螺的時候,我卻在做一件更笨的事———撿拾美石。
 不是任何一處沙灘都可以進行這項活動的。有些地方的沙灘,石頭固然有,但是千篇一律,而且也不是值得收藏的那一種。
 此刻我出沒的沙灘,比起我以前去過的沙灘來,石頭的種類豐富得多了。有些巨石美則美矣,卻只有神話中的巨人才搬得動。有些堅實沉重的東西看似石頭,其實是死去多年的珊瑚,一掉下去就不成片段。更有些石頭,色彩千變萬化,形狀也千變萬化。它們還有一個特色,便是堅硬如鐵,我對這種石頭最感興趣了。
 總以為撿拾美石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它的美是必須由撿拾的人自己去發現的;所以你取我捨或我取你捨的事,發生得一點也不稀奇。再說,石頭的美,不一定是在乎它像什麼;有時候什麼都不像,反而保留了更大的,讓人想像的空間。
 這一天,在夕陽西沉前,我滿載而歸。
 船來船往
 我這裡所指的船,不包括一停泊下來,便懶得再動的遊艇;不包括那些還在遠處,就用噪音虛張聲勢的小舟。
 那天早晨拿了相機在獵取鏡頭,忽然間,眼前一件山也似的物體慢慢地移動起來了。定睛一看,才知道原來是一艘難得一見的、巨大無比的船。之所以不曾更早發現這艘大船,是因為它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它實在像極了一座移動的山,而且在滑過去時,大模大樣,不識大體地把背後真正的山都暫時遮蓋住了。
 這種大船,行動時雖然默不作聲,但是當它去遠了,卻帶來了驚濤拍岸的動人場面。
 後來我才發現:在這片水域,類似上面所說的那種大船,是為數頗多的。它們共同的特色,是船身都很長,而且看似走得慢,其實乘風破浪,速度是相當快的。有時兩艘大船,一前一後,朝同一個方向開去;有時這艘大船會發覺有另一艘大船迎面而來,然後在接近時,才擦肩而過。
 像小艇一樣,大船,也是忙碌的;卻忙碌得那樣雍容,那樣瀟灑。
 霧與遠山
 時常自問:為什麼會喜歡海,喜歡海邊?回答可以是:海上有更多風,海邊比其他的地方更加涼快;但是有一個答案卻是非常重要的:海是動的;海邊的景色幾乎每分鐘都有若干不同。
 那麼遠處連綿不斷的山應該是固定的吧?卻又不盡然。山不動,不錯;但山前的霧卻是動的,變幻的。坐在海邊眺望時,我就發覺到由於霧去霧來,霧稀霧濃,遠山的容顏,也時時有了變化。
 霧來了,濃霧,遠山所呈現的,只是長長的一片深灰色。當霧散了,或者霧去還留,這時山前為數不多的建築物,便紛紛探出頭來。樹是綠的,屋頂是紅的,一目瞭然。遠離沙灘不遠處捕魚用的奎籠,也踩著高蹺站了出來。
 動的霧,靜的山,重複又重複地玩著同一個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