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寫日記--媽媽,我想您/劉枝蓮

  • 2011-04-20
媽媽,你想我嗎?我,好想好想您。
 二年陰陽相隔,我仍然想從別人的眼眸、身影、音聲去找尋您的影子,這個人身、這個人影、這個動作…多像我的母親呀!尤其,是那一段毀滅大無情襲來,我以僅有自尊,無法對抗半空奔蹄而來惡漢時,心碎的我,拒絕離開您情感織錦,夢中戲外拚命找尋您的身影,但我用盡所有氣力與幻影,仍然無法在空氣中嗅到您氣味,在路途中碰到您的身影。  
 二年來,一顆心從擦傷、灼傷、凍傷,乃至於內傷,我反饋的學習, 學著承認媽媽即便真能看到女兒,也只能遠望,而不能近身了;學著承認,即便我擔心獨臥山頭墓地的媽媽,刮風下雨怕不怕?是否會認路回家?與外婆、外公相聚?也只能擔心,本來撐傘、噓寒問暖這等小事,現在也無福去做了。
 那我,還能要用什麼想您?隔岸歷數過往僅存的記憶而已。  
 夜半,我從邊門進入,交出身分證件,取得入院資格,慈濟三樓加護病房,空空盪盪,連陌生人的匡琅匡琅腳步聲,都像一場沒來由的生命,訴說病中無歲月。近在咫尺的走廊,顯得好長、好深邃…好孤單。找到最接近媽媽位置的椅子上捲曲的斜躺,面向牆面,大多數時間都在哭,其餘的時間都站在母親與我隔開那一堵玻璃牆。一天,弟弟問我,是不是有太多煩心的事,為什麼總在夜半,闖入無法探視到母親的病房。我搖搖頭,無心多說。其實我想要找的是媽媽的依慰,靠近媽媽的感覺。那一段時間,我像夜空下的一縷遊魂,無處告解、無處釋放、無處躲藏…自私的我,總想依靠著媽媽,在無助的時候,更不想離開媽媽的強褓。
 媽媽,好想,好想抱抱您~
 我受傷了,媽媽,讓我在空氣中找您的手,讓您再一次用手輕輕拍我的背。
○ 後尋
 對我,媽媽逝世,是一次遠遊,所以,我在找媽媽。
 「媽媽真的摸著我的手,好輕好柔…」灰雲從心口疾走,我試圖理亂糾結的思念,眼淚失控關不了閘門。靈媒幽幽說:「你們都在找曹嬌容,找她下輩子再來做你們媽媽…」兄妹相互對看,是,我們是。「…慈善的老人家,在人間種植福田,果子飽滿結實,一粒粒撒在人間路上,讓孩子撿拾…她要成佛了,不要再做您們母親…。」我打斷靈媒後段的話,自顧的問:「媽媽,好嗎?妳在另一地方,好嗎?…」我低聲啜泣,努力壓抑哭聲,只為怕漏了靈媒每句話,靈媒對哥、姐說幾句話之後,抓住我的手,輕輕溫柔撫摸,摸撫::口中喃喃地:「兒阿?妳的婚姻…」真的是媽媽的手,真的是媽媽的話,因為那是我與媽媽的秘密~是我最後一刻都不向人傾訴的困難。
 思念啊!你真是一種相思病,你讓我已不會尋思之中誰真誰假?  
 就如媽媽在加護病房,我們矇住眼、矇住耳、矇住心,都不願意承認,媽媽會離我遠去。我想媽媽也不願意離開,尤其,我正被無情風雨鞭撻時。或許媽媽是怕我挺不住生離、死別之痛,於是,不得不安排這個最後劇本~~不讓我在現場告別,透過辦公室無理索求,透過妹妹的嘴,我在松山機場,徘徊許久,成了永別。至此,癡傻的我,在情愫裡摻太多血脈連心的渴望,不辭風雨日暮,前尋夢中母親。
那夜,您終究還是來看我,您教我放下牽您衣角的手,您教我擦拭眼角淚水,您教我放下孺子深深依戀人母情愫。如今,您離我遠去整二年,我仍罹情障而自溺,掏空的心,肝腸寸斷的心事,從此,沒有人與我同悲,共讀。媽媽,岸上漂流煙火,是不會褓抱我了。傷心的我,曾對天地灑淚,曾執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斷崖,但我,我還是不願自斷與你的三千丈臍帶啊!母親。  
 記憶穿越時間隔窗,徒步往回走,復回生病時的媽媽、年老時媽媽、中年時媽媽…。思念讓我愈來愈渴慕回到過去,就像海水在找它的瓶子,瓶子回來了,它就自己闖進來了。
○ 前尋
 如何換算母親對我的愛有多深?
 小時候,每當村舍的炊煙開始冒起,逢年過節,初一、十五,我就像與虛空約定一般,便淒聲地哭起來。如果孩童看懂蒼天珍藏著的宿慧,鐵定我是聆聽到自我骨骼中宿命安排,不願來到人間,成就母女的名分。因為第五個女兒出世,對盼望生兒子的舊式家族,是多麼失望。第二與第四個女兒在長輩安排下,送人做童養媳。第五個女兒又在國共砲聲轟隆,多難海島降臨,母親月子還沒做完,外公還沒有為我命名,我便開始「日日哭」~不肯乖乖聽命長大。
 羸瘦多病,6~7歲整年都需要用傳統「火療」,但到底是什麼樣的靈犀,我還是聽命長大,結了母女緣分,恐怕媽媽也遺忘了。但從那一次~~我們第一次謀面之後,我成了家中最讓人忌妒的孩子,或許我的愛哭,或許是剛落凡間,兩個姆指就被「捆綁」的怪咖…反正哭聲一波一波傳出,媽媽就得放下手邊的工作,先哄哄我,先帶我上學…。反正不想做家事,就有姊姊妹妹做。反正不想工作,媽媽就偷偷塞錢…。反正不想結婚,媽媽總是舟車勞頓::。反正……我做錯了,媽媽就流淚,用淚水感化,反正隨便哄哄媽媽…我都是媽媽心中寶貝,永遠第一。
  「怎麼又在哭,是誰在加護病房?……」一個著黑衣的年輕男子問我,我無法給他完好解釋。或許我可以輕易解說我對媽媽如何牽腸掛肚,但我無法解釋媽媽忍痛與病魔掙扎,我失神的指數有多少?就如同我們不難秤出嬰兒的體重,但如何換算母親對孩子的愛到底幾斤幾兩?
 一個連續二個星期五、六、日,整棟第三病房的長廊,都只有我與他。他是混幫派,媽媽罹癌…當女眷在編排這位浪子不是時,我看到是他對媽媽的虧欠與擔心。也許我是與他同一掛,在生命像竹子般節節推進過程,浸潤在內心底域的美麗或醜陋,善良與邪惡,都讓媽媽操心或心痛。又或我也有浪子性格,只想做自己,六○年代封閉島嶼,只有我的母親可以這樣包容我、這樣賞識我。母女雖聚少離多,但我也總亦步亦趨地跟著母親,走過一切孤獨寂寞日子。雖然我們時代和受教育的機會那樣不同,媽媽是我最持久最堅定知音。媽媽,知音難尋了,您知道我有多麼孺慕您。  
○ 告白
黃土輕輕蓋著您,任誰都不可驚擾您,包括我。
媽媽在加護病房,56天,不管是不是探視時間,孩子都守候加護病房外,尤其是華姐與菊妹,整整56天放棄做媽媽與妻子責任,守候母親身邊。隔床的親人擔心她們媽媽離開加護病,沒有人照顧。我與菊妹無言相視,我們只要媽媽能走出加護病房。我們只想看到媽媽的人,只要能摸到媽媽手。每週末回臺北探望母親,總會記得帶些甜點,與加護病房內護士分享,只希望她們能讓我多駐留一分鐘、一秒鐘…。哥哥拿著為照顧媽媽,重建房舍施工圖,跟我說:「即使媽媽要洗腎,我做好電梯,方便抱上抱下照顧媽媽…」我好感恩,是什麼樣福報,讓兒子爭相要照顧母親。
「來的人匆匆忙忙,走的人慢慢吞吞」弟弟在我手機中,言敘著加護病房外,家屬無奈。期待落空,媽媽終究離開我們。之前,妹妹趁媽媽出加護病房檢查,給我天一樣大的機會,讓我陪媽媽,那天,媽媽眼睛一直慈愛的看著我,那是我永生不能忘的最終一瞥,那天,我告別母親的女兒。
我是傻蜜蜂,以為只要花開著,溫暖的夏日便會永無止境。三年來面對生離死別,難堪痛楚,悲傷無助,從情感炎涼轉移到現實炎涼…我在灰濛霧中摸索奔跑,放下驚魂初定哭泣,收盡半睡半醒悲悼斑痕,內心反響悲痛,是找不到自然宣洩途徑,也無從得到慰籍,不管在言詞,嘆息甚或眼淚中…這是生命中最痛的傷痕,因為母親辭別,也無處療癒。那曾乘著歌聲展翅而來的人,在現實中已找不到美好共駐之處,我的歌聲隨歲月遠去,接下來現實生活中已無歌聲了。媽,您說:我有多想您阿!
 父親為母親安置永遠安息地方。生我養我的人,今生的恩德,成了終生烙印。詩人聞一多在《也許》詩作中「~~也許,也許你要睡一覺,那麼叫夜鷹不要咳嗽,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不許輕風刷上你的眉,無論誰都不要驚醒你…。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我叫紙兒緩緩的飛」是啊!無論誰都不要驚醒你,包括我。五十年母女的舊夢好似在此復甦~~媽媽,您安息,不要再為我多流一滴眼淚。
《女兒 于2011/4/11 母親辭世三週年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