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已經許久不見母親真正開懷的笑容了。我們都知道，自從父親走了以後，母親那經常掛在臉上的微笑，也就跟著消失了。無情的現實生活使原本單純的她，嚐盡了人間的酸鹹苦辣澀。那種為了人情世事而勉強擠出來的笑容，總是摻揉著幾許的無奈和悽愴，母兼父職的雙重任務，像千萬斤的擔子壓在她的肩頭，茫茫的前程使她顯得那麼地無助和難以負荷，燦然的笑靨再也不曾綻露了。
為了撫育五個失怙的小兒女，原本嬌柔的母親發揮了無比堅韌的生命力。她每天一大早就蹲在河邊幫人家洗衣服，然後迎著朝陽下田做幫工，厚繭長滿了那雙都市中長大的手，烈日曬黑了她白晢的皮膚，汗水浸濕了衣褲，母親寧願自己吃苦，卻堅持她的孩子繼續讀書。我們從學校裏領回來的獎品獎狀，成為她精神上最大的安慰。母親萬般艱苦的撐起了這個失去重心的家庭，可是當我們到了能夠為她分憂解勞的時候，老人家的雙眉卻鎖得更深了，兒子的一意孤行，望子成龍的希望落空，母親搖頭長嘆教兒比養兒更為艱難。
記得那個月滿人缺的中秋夜，我們左等右盼的，就是不見哥哥的影子回來，母親臉上複雜的表情讓我好心焦，沈悶的空氣瀰漫屋裏頭的每一個角落，那晚，我第一次嘗到失眠的滋味，媽媽啜泣之聲響徹我心田。回想父親健在時，這個家充滿了幸福與歡樂，那時，爸爸是農場試驗所的職員，母親持家之餘，偶而也客串試驗所的臨時工，生活雖平淡，日子卻也過得樂融融，尤其哥哥聰明活潑善體人意，優異的功課常使父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而今一切都改變了，爸爸的醫療費，用盡了所有的積蓄，病魔使我們與爸爸天人永訣。母親為了一家人的生活，不得不日以繼夜不停的奔忙，她無暇照顧孩子們的成長，更想不到一向乖巧聽話的兒子竟然夜夜遲歸。
為了改變哥哥的生活環境，母親讓他住到表叔的工廠當學徒，好幾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我看見母親在爸爸的靈位前喃喃自語：「保佑啊！孩子的老爸，讓兒子安心學手藝，讓他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時間就在母親的艱苦奮鬥中一天天過去，哥哥也由又瘦又黑的鄉下孩子，一轉眼變成又高又壯的美少年，表叔讚美哥哥手藝精，表嬸說他勤快又聰明。希望的火花重新綻開在母親的臉上，哥哥成為我們家生活的重心，母親精神上的支柱，弟妹心目中的英雄。猶記那段為哥哥打洗澡水和倚門引頸盼兄歸的日子，仍然心酸中摻揉著幾許的甜蜜。
當母親滿懷希望的編織期待著兒子學成的歡愉時，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哥哥竟提出了結婚的要求，母親反對得極為堅決，可是在軟硬兼施均無動於衷的情形之下，只見她老人家終日一語不發，雙眉緊鎖，看著母親那因操勞過度而日漸消瘦的身軀，和佈滿皺紋的臉上因營養不良而呈現的臘黃，我常常噙著淚。
征兵召集令追回了哥哥，同時也改回他那顆飄浮不定的心，那晚他的神情好頹喪，瞧那落寞的樣子，使我連想起小說中讀過的詞句：迷途的羔羊，受創的小燕……。
母親嚴肅的臉上仍然緊繃著，好幾次我輕聲要求：
「媽，過去的已經過去，現在哥哥已知錯了，請您原諒哥哥，再給哥哥一次機會好嗎？」母親木然的臉上開始有了表情，強忍住的淚水終於簌簌而下。
「孩子，爸爸走了，媽不求別的，只希望你這個做哥哥的，能做好弟妹們的榜樣，然而你給我的是一回比一回更傷心，一次比一次更失望。」母親激動的聲音顫抖著。
「明天你就要當兵了，但願嚴格的軍事訓練會磨去你所有的過失與荒唐。」母親含淚為哥哥掛上了廟裏求取平安的香火袋，那時，我彷彿看見了媽媽那份深藏不露的「愛」散發出來的萬道光芒。
時間的腳步緩慢得有如拖車的老牛，侄兒、侄女的相繼來臨，雖給這個終年籠罩愁雲的家，換上了些許新鮮空氣，然而隨之而來的生活負擔，卻也更令母親掙扎與操心的，尤其是退伍後的哥哥，一直尋覓不到一個理想的工作，也就更讓老人家的舊怨添上新愁。
「妹妹！我已決定上船工作，願海水能為我洗去全身的污垢，妳的幫助、妳的鼓勵，使我無顏面對妳，『家』就交給妳了。
哥哥于高雄」
讀完信，我已淚眼模糊，眼前浮現那雙本是炯炯有神，而今卻變成空空洞洞的大眼睛和習慣仰天求助的無奈表情，噢！哥哥，願您此去煥然一新。
歲月如流水般的過去，哥哥隨著遠洋漁船出海已快三年的時間，每一次漁船靠岸就捎來長長的家書，談不完的未來計畫，訴不盡的悔不當初，每一封信我都一字不漏的唸給母親聽，並偷偷注意她臉上充滿希望的欣慰表情，時間似乎已經治癒母親心靈的創傷，也撫平她那層層疊疊的心痕，但願母親寬容的微笑能化成朵朵白雲，隨著清風吹渡海洋，飄落在哥哥的船上。
「爸爸回來了！」
「爸爸回來了！」
隨著侄兒女們的歡呼聲，哥哥帶著飄洋過海志得意滿的瀟灑神態出現家門口，像是歡迎百戰榮歸的英雄一般，我們把闊別三年餘的哥哥迎進家門，母親緊緊的握住哥哥的手，從他們的表情中，我感覺到那股冰凍的母子親情已經融化了，嫂嫂小鳥依人般的依偎著哥哥，前塵往事早已化為烏有，十幾年來，全家人第一次無拘無束的歡樂在一起。
久別重逢的歡笑，竟如曇花一現般的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滿心以為從此能把家的擔子交還哥哥接棒，沒想到耐不住寂寞的他，又把那個平靜了三年餘的家，掀起了陣陣浪濤，接二連三的風波，再度摧毀了母親內心深處重新點燃起來的希望之火。
是個寒風凜冽的冬夜，母親的電話驚醒了好夢正甜的我，驅車直奔醫院後，我看見了直挺挺躺在急救病床上的哥哥，剎那間我真是百感交集，哥哥又跌倒了。唉！是命運安排？或是際遇弄人呢？不！不！他才卅有七，理當壯年有為。寡母、弱妻、稚兒，還有從小相依為命長大的弟妹，他都忍心嗎？
那晚我頹然的坐在窗前，腦中像一望無際的暗空，佈滿了重重疊疊的愁雲，和那新舊層疊的痛楚傷痕，是否能夠重新激起他的奮鬥意志？噢！哥哥，過去的一味遷就也許就是造成今日的主因，倘若當初就能適時的給您當頭棒喝，或許不至產生今天這種難堪的局面。然而為了不忍讓您脆弱的自尊心一再的受到損傷，我一直都是排除眾議而與您站在同一陣線的支持者。今夜我考慮再三，終於決定說出壓抑內心許久的話，我知道，如此只有加深我們兄妹間的隔閡，但我還是不顧一切，只希望我的話能把您從幻夢中驚醒。
哥哥，您是理想主義的夢想者，好高騖遠，走捷徑，妄想一步登天的錯誤觀念，耽誤了您原本美好的大半生，也許此時此刻我不該再用如此激烈的言詞來刺激您的身心，但請回顧歷年來您的失敗記錄，一、二年來，記不清您更換過多少種工作，嘗試過多少種行業，有興旺了一年半載的，有一起步就跌倒的，有只聞雷聲不見雨下來而胎死腹中的。哥哥，您聰明且上進的心，就是沒有面對現實挑戰的勇氣，從來也不肯腳踏實地的去從事某一項行業。因此，十幾廿年來，日子總是在希望與失望之間輪轉。如今該來的都已經來了，您沒有挺身面對一切後果，卻懦弱的想一走了之，試問那一大堆棘手的問題，豈是幾句輕描淡寫的留言，就能不了了之的？
好在一切都會過去，哥哥，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明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勇敢的站起來吧！人生的仗本來就不好打，何況我們是赤手空拳了無庇蔭，然而白手起家雖不容易，卻也並非無例可循啊！只是每個有為者，在他成功的另一面都蘊藏著許多的辛酸，凱旋門絕非用玫瑰和絲帶編成的，而是以沉重的打擊和流血的傷痕做為建造基礎。因此，艱苦的生活並不是羞恥，它能考驗一個人的志節情操，它能砥礪我們奮發向上，哥哥，熱愛它！同時也更要熱愛您的生命。
經過了這次的生死掙扎，哥哥又有到遠洋出海的計畫，手足情深，化別離的痛苦為誠摯的祝福，但願浪潮撫慰他疲憊的心境，海水洗淨他心靈底創傷，振作吧！哥哥，我始終堅信您會有揚眉吐氣的一天。
再見哥哥已經是四年後，這四年中他很少寫信回家，也沒有通知歸期，母親默默的為他撫育著下一代，多少的怨懟和嘆息，無盡的擔代與期盼，老人家就這樣無可奈何的與命運掙扎著。
當理著短短的西裝頭，提著簡單行李的哥哥出現在家中客廳時，我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夢裏，因為那懇切的眼光，那穩重的神態，不正是我夢想中所敬愛的大哥嗎？啊！此番蛻變的歷程，想必下過不少的苦功，從風霜雨露裏打熬過來的他，也許已經悟出了什麼？每當看見他日漸充實的神采，聽昆平談起他在廠裏面的點點滴滴，我都是滿心虔誠的祈禱著，但願半生飄泊的哥哥，從此能夠穩住方向，順利地將那艘漂流海面的小船，駛向安全的港灣。
去年的十二月八日，是娘家新居落成喬遷誌喜的大日子，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我從幾個月前就高興著，想著從未辦過喜事的娘家，看那在風雨飄搖中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家園，怎能怪我滿心興奮的失眠了一個多禮拜？
那天，我攜家帶眷懷著前所未有的輕鬆愉快心情回娘家，遠遠的就看見兄嫂們笑咪咪的迎在大門口。母親正熱切的跟鄰居親友們敘述著興建新居的始末，還誇耀的領著親友們參觀樓上樓下的每一個房間和屋前屋後的各種設備，滿足寫滿了老人家的臉上，難抑的喜悅盈滿母親那歷盡滄桑的眉宇，興奮的淚水溢滿了我的眼眶，我又看見了母親那好久好久不曾綻露的微笑！
母親的微笑／明 道
- 2011-05-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