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妹妹的書桌上，發現了一個揉皺的小紙團，是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我慢慢攤開，發現上面這樣寫著：「親愛的媽媽，請原諒您的孩子，她不該去懷疑，當您把買冰淇淋蛋糕的錢，給了一個陌生的男孩，作為他回家的路費時，她說您受騙了……。但，親愛的媽媽，我的同學們，在火車站，在等公共汽車的站牌下，她們的的確也遇見一個相同的人，他左手提著一支全新的灰色旅行箱，套在箱子外面的塑膠袋尚未取下，顯得他又土氣，又老實。他右手拿著身分證，向人展示，藉此求助回家的路費。第一次許多人解囊，第二次又被發現時，差點把他扭送派出所。他的兩隻耳朵很特別，像計程車打開的兩扇車門……」
我握著那個小紙團，走進母親的房間。當我問起母親，那天她在菜市場附近遇見一個陌生男孩的情形時，她很愉快的向我敘述：
「他長得很平庸，卻有兩隻很特殊的耳朵，他提著很新的灰色旅行箱，上面套著塑膠袋，他把身分證給我看，上面貼著他的相片……他說，他的母親去世不久，家中還有很小的弟弟和妹妹，為了幫助多病的父親負起生活的重擔，雖然只差一年就高中畢業，他仍然輟學了，起初賣冰棒，利潤有限，只得另謀生計，在報紙上看見一家工廠徵求學徒，他把僅有的積蓄買了一個旅行箱和一張到台南的車票，由於找不到一間鋪保而被摒棄於工廠門外。」母親很惋惜的說。
「聽說很多騙子都會編造一套很動人的謊言說服別人幫助他！」我緊緊的捏著手中的小紙團。
「你們都以為我遇見了騙子？」母親緊接著說：「但，他絕不是騙子，沒有人忍心去騙取一個母親的慈祥和愛心。即使他是一個騙子，我仍然要幫助他，因為我是一個母親，我願以母親的愛去原諒他。即使他有錯，人有時候都會犯錯，有的出於無知，有的由於好奇，有的是受到引誘，人類原有著至善至美的本性，我仍願以母親的愛去感化他……，除了愛自己的孩子，我也應該去愛別人的孩子啊！」
停了一會，母親又接著說：「當他高大的身軀站在我面前，當他低下頭向一個陌生的女人叫了一聲『伯母』時，他是那樣難以啟齒，然後很羞怯的說：『您能不能幫助我回屏東的路費？下禮拜天就是母親節，我要趕回家整理一下母親的墳……新墳，沒有花，沒有樹木，連一株草都沒有，天氣漸漸熱了，太陽把土曬得好燙，我要在母親墳旁種幾棵柳樹……』我看見他的淚在眼眶中打轉，他的每一句話都讓我鼻酸。我想著那躺在黃土中的母親，我也想到我自己的孩子。有一天，當你們都長大，離開家，如果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流落，你們需要幫助和關懷，但，走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卻沒有一個人伸出溫暖援助的手；走過一排又一排高樓，卻沒有一扇窗是開著的，沒有一家的門是敞著的。你們夾在熱鬧的人叢中格外孤獨，你們在緊閉的窗外無助的徘徊，在關著的門前默默佇候……而那時，忽然有一個完全不相識的人幫助了你們，你們該懷著一顆怎樣感激的心？你們的父母將會怎樣的感動？他們會永遠記憶和感念。於是我毫不猶豫的把買冰淇淋蛋糕的錢給了他。數目雖不多，但讓一個失去母愛又失去工作的孩子，享有一點親情和溫暖，是我能辦得到的。他接過錢，他的臉紅著，他的額角冒著汗，只有鄉下人才有那樣羞赧的紅臉，只有鄉下人才流著那樣誠實的汗珠……。他說，回到家之後，立刻把錢寄還給我，他記下了我的地址，我告訴他不要還錢，有機會到台南時歡迎他來玩。」
我仍有些困惑，忍不住問母親：
「好人和壞人，我們究竟該怎樣去分辨呢？」
「當蛇蠍披著鴿子的羽毛，當豺狼穿著綿羊的外衣，以我們有限的智慧怎能去辨識真偽與善惡呢？但，我們有一個方法可以把握，那是一個恒久不變的原則———去愛！盡我們的能力，去做我們能做的事。不要猶豫，往往在一踟躕間，便失去了幫助別人的機會。不要懷疑，相信那些需要我們幫助的人，他們真真實實，迫不及待的需要關懷、同情與愛。孩子，去幫助別人不僅是一件善行、一件快樂的事，更是上天賦予我們每一個人都能行使的最光榮的權利！愛的法力無邊，愛能使荒蕪的沙漠流出甘泉，開出花朵。儘管這個社會有陰暗的角落，有醜惡的一面，但我們可以用愛去光照黑暗，可以用愛去改變醜惡為美善。」
我凝視著母親的臉，她眼睛裏盈滿了慈愛的光輝，沒有一朵花能比母親的微笑更美。我想起了泰戈爾的詩句：
「你陽光般的微笑，驅走我心中的冬天，我從不懷疑它會隨著春花凋落……」
我把捏在手中的小紙團擲進了屋角的字紙簍中。
明天就是母親節，我知道，該送一件什麼樣的禮物給母親。
※ ※ ※
當五月清晨的花香鳥鳴，隨著一聲清脆的門鈴聲，同時飄進我的小屋時，我霍然從床上躍起，妹妹搶先一步衝出去，不久，捧著一束紅色的康乃馨走進屋子，雙手獻給母親。花束上有一張潔白的卡片，上面寫著：
「請准許我在母親節對您叫一聲媽媽！像所有擁有母愛的孩子那樣！
感謝您給予我的慈祥與關懷，當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您慷慨的向我伸出您的手，唯有母親才有那樣溫暖的手。
更感謝您能讓我擁有在五月和煦的陽光下，捧著一束紅色的康乃馨去獻給母親的那份幸福與昂揚！
願您永遠健康，永遠快樂，永遠幸福！
一個不知該如何感謝您的孩子 敬賀」
母親露出欣慰的笑容，接著我看見一滴晶瑩的淚珠，從母親眼眶中落下，落在殷紅的花瓣上。就在這時，門鈴聲突然又響了，我走出去，打開門，卻楞住了，一個陌生的男孩站在門外，他的耳朵有如計程車敞開時的兩扇車門，他的左手提著一隻灰色的旅行箱，他的右手拿著的是一束紅色的康乃馨。他的臉紅著，他的額角冒著汗，他想說什麼，卻是那樣羞怯的難以啟齒……。當我轉身，看見妹妹弟弟正簇擁著母親走了過來，她手中仍捧著那束紅色的康乃馨。當她發現站在門外的陌生男孩時，她驚訝的看著他，和他手中的花，接著很快的向我投來一個詢問的目光，我赧然地點點頭。只見那陌生的男孩放下手中灰色的旅行箱，很快的上前幾步，恭敬的把那束紅色的康乃馨獻給母親。兩束紅色的康乃馨環擁住她，一時母親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那一剎，只覺得五月的陽光暖暖的照在頭上，只覺得花特別紅，只覺得鳥聲特別動人，只覺得所有的臉頰上都閃耀著美麗可愛的笑容。
一束紅色康乃馨／于 真
- 2011-05-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