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天氣,我終於實現了栽種菊花的計畫,在後院裡埋下了二十來棵朋友供應的花苗。後院對過是一片小小的竹林,沒有陶淵明悠然所見的南山,只看得到竹林中有間小茅屋,屋外散置著許多木箱子,住著時而翻飛亂舞的蜂群。朋友從山上來信說,如果我以為種幾棵菊花就可以招來蝴蝶,那就錯了。於是緊接著,我又種了薔薇、變葉木以及梔子花。
我在回信中解釋了一件事,有沒有蝴蝶不很重要,終究我只是想種種花而已。至於為什麼談到蝴蝶,倒是一個字也沒有提起。現代人對植物的認識似乎愈來愈稀淡,好像只有退休的老人和愛乾淨的婦人才養養花,或在花市裡買幾朵劍蘭和百合。退休的人被問到往後的生活時都說:「種種花啊,溜溜狗啊」。彷彿不種花就不能退休似的。丈夫們在人前誇讚管家的,大概也說,很賢慧啊,還種很多花哩。也似乎女人要賢慧,就非得種花不可,這些都是和古時候有點出入的,唐朝李賀勸人「園中莫種樹,種樹四時愁。」還有王昌齡「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敢說這楊柳在今天是陽明山上的嬌寵,但是落在古人眼裡,卻變成苦悶的象徵,兀自寂寂悄悄的愁漠起來。
雖然「有土斯有財」,然而沒有泥土的話,種花栽樹也都是空談。花樹植物雖不是人們的資產,但在寸土寸金的社會裡,不知打從何時已形成生活富足的象徵。於是當司機老黃或管家阿土,把紅色的別墅大門推開,看不見汽車間或圓柱門廓的中庭裡,馬上就有許許多多的花姑娘爭著告訴你,即將從東廂或西廂走出來的董事長爺爺,近來越發的福相啦,越發的賺錢啦……等等。
比較起來,一般人家種花,反更高雅了許多。他們或許深知「以小蘊大」的哲理,明明只是三來尺的長寬,頂多只夠種棵經過改良的小芭樂,也要分排列隊,平均地權似的來上幾棵花代表。茉莉一棵,桂花一棵,菊花一棵,玫瑰一棵,大理花一棵,雞冠花一棵。若是還有空隙,連木瓜苗也下去了。這樣,春天來時,百花雖不齊放,似乎已能從中想像一片「廣闊的大地」。有些人家是門前馬路門後水溝,也要去抓幾把泥土,用朱紅的瓷盆或打了洞的鐵桶供著,上面種著什麼似乎已不重要,逢到雨天,家家戶戶紛把盆子桶子捧到門外。剎那間一路上盡是紅花白花,直像一場拜拜。這還沒什麼,有一次看到其中一個桶子,上面居然種了棵蘿蔔,不知是營養不良呢,或是活動不耐煩,只見那白色的身軀比葉子還小,畏縮在雨中,輕輕的顫抖著,時而對人白著眼似的。那樣的景象,看了反而更令人感動。
於是我也跟著種了花。至於以花邀蝶,純然來自想像,畢竟這時候正經談蝴蝶,可能就有些浪漫與癡狂。雖然浪漫與癡狂仍然可以在年輕人身上發現到,如同可以在他們身上看見青春和微笑一樣。但是活在現代,可以浪漫的事物實在不勝枚舉,還不至於拿蝴蝶來說,何況牠們幾乎已被遺忘。樹上的蟬嘶表示盛夏,天空的飛鳥也很容易讓你想到自由、草原、山谷、分手、返鄉等等這些字眼。花喻女子,松柏形容長命,但就不知蝴蝶可以象徵什麼。奇怪的是,每回想到蝴蝶,眼前就浮起梁祝故事裡那個令人悲泣的荒塚。那麼,也許蝴蝶就象徵種種美麗的悲劇吧。
自古以來,美麗的事物總是令人悸動和嚮往,人類為了追求美,常在奔赴的過程中迷惑而至寫下淒傷的結局。古時候的平民女子,有很多後來憑著姿色當了宮妃,她們身著輕羅玉縷,纖手握著紈扇,一天到晚浸浴於閒適中,只顧在花園中嬉逐鳳翼和彩蝶,累了還有參湯喝,恨不得歲月饒人一把,免得給溜掉這「遲來的幸福」。
這些美麗的故事,聽來常令人癡迷,在時光裡往回走,你可以看見她們個個柳眉蛇腰,姿貌可親得如花一般。只是,面對著滿園的花蝴蝶,就顯得無措了些,那些蝴蝶,少說也成千上百,紛紛在空中翻舞,似乎忙著尋找主人。可恨這些姑娘只老是把扇子輕輕一拍,不僅半天裡捕不到一隻,還有意無意的讓身子滑一下,傾一下,緊張一下,忸怩一下。這景象實在令人訝異了,也頗令人焦急,因為光這一下下的工夫,也許殿裡的夫君又有了新寵了。
來自於「法國中尉的女人」這部電影,故事裡公爵的女兒也有一把西洋扇,場景卻是中國的,這姑娘剛訂了婚,天天在中國式的花園裡逸逸蕩蕩,也是那麼有意無意的一滑一傾,分不出忸怩或緊張;也是老半天追不到蝴蝶,只讓桃花映臉紅,笑得鶯鶯燕燕。另一場,卻是她未來的夫婿已經愛上莎拉,而莎拉沒有扇子沒有花園,連個丫環也沒有,直讓那被棄的姑娘納悶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花能種好,生根長葉,依著農民曆上的時令開出花朵,已夠讓人愜意。對我而言,當蝴蝶不是蝴蝶的時候,我倒希望它不再成為我的願望。事實上,真正的蝴蝶也已經不常見,我常想像以後孩子問我關於蝴蝶種種,那時大約只能教他讀詩,讓李商隱回來告訴他,什麼是「絮飛藏皓蝶,帶弱露黃鸝。」
也許,孩子說,我還是看不見,牠被遮住了。
我說,對啊,多不巧,牠被柳樹遮住。
孩子說,那不算。
於是我可能帶他看標本去,一頁又一頁的撫視,七彩繽紛,你看,多美麗的鳳蝶啊。
我要活的,他說。
當然,我會告訴他,孩子,蝴蝶並不是最重要的。為什麼嗎?哦,因為……
蝴蝶/孟 欣
- 2011-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