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筏在黃昏的餘暉裏,緩緩地移動著。它每日來回划動在升起的陽光,和逐漸退逝彩艷的水面上,那長竿搖碎的天光波影,正好形成一幅畫似的狹長的壁毯。由這一道長廊般的水域望過去,億戴金城長久就屹立在那兒,流淌而漫長的悠悠歲月,使其斑剝一如衰老的心房,豪壯的護城河,仍然流動著先民辛勤的血液。而竹筏重複著每日的工作,也一如往昔,而童年卻肯定逐漸變成個人回憶中最最模糊的部份。
安平古堡和億戴金城都曾經整修過,現在雨淋的不再是古老風乾的紅漆,風吹的也不再是苔綠滿佈的層層灰磚。但是,時間的定點仍然落在那兒,停頓的歷史,徘徊逡巡著,一如尋覓舊時痕跡的遊客。遊客塔汽車與遊覽車的吼聲,漁港的忙碌作業,以及西門路的熱鬧與繁華,都暫時被摒除在這個區域,對於從小就生活在這裡的人,古堡,尤其是金城,肯定都有很深厚的懷念與感情。每個黃昏,褚色的城廓一染上迷人的金黃色,它便以深沉的姿態,迎接晚風和不遠處不停傳來的潮聲的禮讚。
記得從前要訪過這座形同廢墟的古蹟,總要撥開荒徑中的半人高的長草。經過許多彎曲的小路,隱埋在雨後不久才迅速騰冒的新綠,您走在上面,早無法測度還有幾個轉彎才能完成這略帶趣味的壯舉,也絕看不到通達的幽源到底躲藏在那個角落。但是,只要走到了它的跟前,您的整個心情便會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固若金湯」四個渾厚而雄偉的名字,與幾尊大砲,一片蒼茫,若干巨樹的影子,這一切向前延伸,彷彿是伸向歷史,也伸向那古時的古老戰船的停泊處。
長草被割除了,柏油路面輾成耀眼的明亮。護城河外,新蓋了收費站也圍著簇新的鐵欄杆、管理員在收取門票。形成一道簡陋的關卡,若不是時光隧道,將永喚不回童年的深刻記憶,如今僅殘留夕陽的悲愴和壯美。
我走在一片草皮的斜坡上,想要盡量找回它過去的樣子。使出所有的想像力,來努力縫合、綴補,希望那曾經震撼心靈的美麗的畫面能一一出現。
舊日的美,肯定是無法再去回憶與體驗了,有時是外在的環境變了,當然還有別的因素。不錯,在我的往日記憶裏,它永遠是座很古舊的城堡,時間的流動在那兒像進入很詭異的磁場,凝定在古老的世界,但是我們不要去印證,請不要去印證自己的昔日印象,也不要去印證自己的情感,在我一廂情願的夢幻中,斑剝的層面和海岸邊清晰可聞,與亙古拍擊不已的海水聲納般的迴響,依舊不絕如縷。
古老的各式帆船,仍在港內外巡曳著,而絞潔的月色還是未經太空人踐踏過的純真。
那座染有濃重憂愁,夜送落鶩,日迎漿聲的城堡,它的白髮是看不見的,晴天的藍色,陰天的青綠,以及在清晨與黃昏,近於幻覺一般湧現與驟變,站在那兒,想像中的海潮翻騰,和眼前的景象正成了很奇異的對比。:
一個偉大的民族,苦難地在苔滑的階梯上移動著艱難而堅毅的腳步。我凝目望向遠處,可以見到那像史卷一般徐徐舒展的不同的雲色,正在緩緩變幻著歷史的滄桑。而滄海之來沒有定則,桑田之來也沒有預期,命運的來與去,就像造物主即興的彈奏。但是,得在諸多變遷或模糊不清的軌跡中,尋找出法則與猜度的憑藉,以及信心的依靠。
曾文溪公認是嘉南平原的血脈,它跳動著一大片綠野的欣喜。春天來的時候,溪水慢慢地漲起來了。然而,緞而慢的流動,仍然帶著秀氣和婀娜之姿,因為它是在兩岸沙地西瓜田的夾縫中,逐漸地擴散而寬闊,隨著西瓜的逐第豐碩的採收。收成後的西瓜,除了運往他處銷售外,也都排列在曾文溪附近公路兩旁。
很簡陋的臨時帳蓬一一搭蓋起來了,帳蓬上面是嘉南特有的蔚藍色的晴空,偶而有很淡的白色在悠遊地移動,堆成埃及金字塔狀的西瓜,在綠色中不停地閃爍著亮光的誘惑。賣瓜的婦女們戴著米黃色的斗笠,手臂和小腿上,覆蓋著防晒的臂套和綁腿,她們注視著行人,無論是走路的、踏腳踏車、騎機車或開著汽車的,盼望他們能停下來。
柏油路面筆直的,從附近的大城,一路在木黃麻樹蔭的庇謢下,來到此地,然後,再跨過曾文溪的大橋,又到另一個鄉、鎮或城市。在西瓜成熟探摘的季節,從這條路上走過,或從巴士的車窗望去,遠遠的山很淡很淡,真像是遠在天邊,那是肯定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地質的結構,幾乎非屬於這個世代的地殼的突起,只是一種很輕盈的點綴也很明顯地無可奈何的挺立著。然後,稍近疏疏落落的副熱帶樹,臨著微風搖曳,骨筋依稀可瓣的竹叢,寂屹立著的是榕樹,此外還有萬年青、木麻黃、龍眼、芒果:等。
但在如是寬闊的視野中,樹叢所占領的地域仍然十分有限。水流從很遠處流近又很快從腳下,眼底流去,也許流向大海,也許是消失在一處乾旱的沙地。然而它似乎從來不匆忙,就像昔日您我的腳步一樣。
在這農村的公路上,因為它要配合白雲悠閒的風度。只要河床不彎曲,幾乎可以看到它的來龍去脈。但是世上肯定沒有不周折的各種歷程,以為此處應該是順流,但可能碰上一些岩石而不得不來個大迴轉。曾文溪是亙古也永遠很明顯地呈現著溫和而理智的性格,它不喜歡嘮叨,也絕不善於競逐,有幾百年,幾千年,也許是幾萬年,不管我們在它的頭上蓋建了多少橋樑,它還是永遠地保持著同一的心情,每次我來到這裡,只要車過曾文溪,放眼看到的,沒有一些改變。當然橋身加寬了,收費站也再整修翻蓋了,但是整幅圖畫,還是沒有改變。
曾文溪有許多人工的支流,那是蜿蜓在農田近旁的水圳,水圳似乎也有主旁之分,有些最細最遠的,是流到農田近旁的渠裏,這些溝渠是是田畦,或平行的分布,或形成各種不同的交錯。它們是農村的微血管,也是孩子和少年們時代失望、不樂和憂悶的滋潤。不管有沒有很充沛的水流動,只要坐在堤岸上面或躺在斜坡一般的護岸邊,就一定可以看見田壟和綠穗,與溝渠縱橫所編織成的既屬現實,又屬幻想的重疊,夾雜著又綠又黃的片片野草。
黃昏和清晨在曾文溪畔,都是最神秘而又最清純的時刻。
夜色將要到來,或剛消逝,而各種各樣的忙碌還沒有一一地展現。代表晴朗的霧,或輕或重的在它上面不停且緩緩的浮移著,似乎在該離去的時候,仍捨不得消散,依東一團西一片的飄盪著。
這層輕紗,事實上沒有遮蓋或隱瞞的,它不過是過渡,也是轉捩,是宇宙美感的一種試驗,也肯定是很美麗且迷人的整體的短暫,具體而微的明顯展示。
霧終於是要散逸消失的無蹤,一陣再細微纖弱的風聲,也會使它們手忙腳亂,急急地奔到另一個隱而不見的世界。
夜色已來臨了,我再度走過水閘的地方,踩著匆忙而愉悅滿足的腳步在回家的路上。
憶/林俊德
- 2011-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