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灘／明 道

  • 2011-07-06
　我喜歡夏日沙灘。誰會不喜歡夏日沙灘？沙灘是媒介者，把我們誘引至碧波中，沐浴著，像仙子眠臥雲絮。
　每個季節，各有特色。春天中，使人聯想及雀鳥和花朵。秋風裏，自然陶醉豐盛的收割，那些甜美的果實。當冬神駕臨，就會仰首望那溫暖陽光，陽光照耀頭髮上，像披染黃金。現在正盛夏，我們嚮往著的，是濃蔭和沙灘，尤其是沙灘。赤了足，走向沙灘走向海，頓使心境泰然而簡單，此際，會忘記市塵發生的事情，那些煩人的雜務，那些敷衍式，互相利用的往還。
　其他的季節，沙灘比較寂寞，像醜陋的女郎，沒有誰願意去接觸共處。誰願意在寒風中，聽潮水的聲音？那很像哽咽，撩人愁緒。夏日完全改觀了，潮水的節奏，像音樂的拍子。每人如赴盛宴般，至沙灘上，有些將大半身體，埋於沙裏；有些堆砌著房子或繪圖，一個大浪湧至，將玩意摧毀了，隨著一陣笑聲而逝。人生中，不也有相類似的事情嗎？有些人，小心謹慎的建築起一份事業，卻無奈於一陣時代的巨浪侵擊，把什麼都捲去。這使人悟到，小計畫外，有大計畫規範著；大計畫外，有更大的計畫限制著。這是命運嗎？怪不得有人說，人算不如天算。
　隨便拿起一些沙來，觀察著，你會驚訝，這些沙粒原來是從堅硬巨大的岩石化來的。這類演化過程，需要一段怎樣悠長的日子呢？那或許人間已換了數個朝代，從自然的歷史來看，又是一段怎樣微不足道的短暫時間。
　沙灘上，總有各式各類貝殼，貝殼內，曾包藏過有生命的肉體，生命脫離了，貝殼仍遺留沙灘上，過寂寞的歲月，有時，給小螃蟹寄居了，暫作庇護所，不久，寄居者還是要遷走的，或是死亡了，貝殼又作怎樣的期待呢？沙灘很像一個人生，那些密佈其上的物體，很像個別的生命，假如它們可以言語，將有比人類更動聽的故事道出？誰又能曉得它們沒有道出感覺的表示呢？一粒沙，都有組成另一個宇宙的可能；一滴水，也有它的大千世界。人類往往自以為知道很多，誰能保證在我們的上頭，沒有更智慧者在凝視著我們，嘲笑著我們呢？正如有時，我們耐心的在高度的顯微鏡下，觀察微生物殼。
　沙灘的前面，是遼闊海洋，青山隱隱，彷彿是一個理想的彼岸。人，大都會不滿現狀，思維總是越前而去。
　看著那溫和蕩漾的水波，會使人聯想起一些關於海的歌，歌詞和旋律詠唱出海的美麗和壯闊，怎樣去橫渡夏天的海，身心輕鬆愉快。
　雖然我們都有過童年，而無從捉摸孩童時候的心境了。有些孩童，挽著一隻小桶，握著一柄小鏟子，俯下身去把沙土放進小桶中，滿了，攜著小桶快樂的走回雙親的身邊。孩子，是那樣的容易滿足。我又很羨慕那些飄洋過海的水手。有著健碩體魄，心胸坦蕩蕩，興到的時候，對著海鷗或月光高歌一曲。他們也許是唱懷念故鄉之歌或是思掛愛人之詞，內心一樣枯寂虛空？那麼，我羨慕之意是錯覺了？我實在是愛一些虛幻飄渺的影像，是那些易滅的優美姿態。比如，一瓣剛離枝的花的瞬間，或風吹湖面所泛起的波紋，和晨曦草葉間的露水。
　沙灘上，曾接留過多少步印呢？不同心境，不同年代的步印。路是人走出來的，沙灘是海水吻出來的嗎？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看著那些忽大忽小的浪花，怎能不使人感嘆生命是多麼的微小萎靡，永恒的，還是那默默的時間。
　我們生活在市塵上，推開窗，窗外，不會是青綠的山野或碧藍色的海水，有些甚至看不見天的面貌，因四周都是高樓大廈，阻擋著陽光直接的照射，這些原本是上天賜給人人的平等享受，給三合土森林刪去了。尺金寸土之地，建築商那能不向上空打主意，高空發展，理所當然。金融貿易界，計數機頻頻轉動，算著每分鐘的收入，金錢代表著權力的社會，形成了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每季每月的物價或暗湧或明升，怎能不使普通人家在戰戰兢兢謀生。
　我真想作一個遁世者，心無牽掛，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耕耘，倒是人間樂事，無以上之。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如果是自我生活，可以如此獨來獨往。不過，現實的生活，是串連起很多人的。例如，有些人以前扶持過自己，提提攜過自己，直至自己能夠站穩工作崗位，怎不去圖報別人給過自己的好意或又指引未來者呢？人的大半生，都是給一連串的責任感繫絆著，有些甘願承擔，有些卻是無可奈何。即不能把世俗事務放棄，只好不時忙裡偷閒了。在這個炎熱的季節，最理想的偷閒，還是投向沙灘。
　踏向沙灘，沙粒熱熱的，灼得人要急急換步，然而，心底舒服；呼吸著吹來的海風，使人有忘我之感。現在的海風和古代的有什麼分別呢？愈是給世俗事務牽絆得緊的人，是愈愛自然之趣吧？偶而坐於未經人工改造的地帶，你也許會思索著，自己過往的努力，曾換取得多少真實在手中？
　我願意是一個鐘擺，在世俗與自然之間，搖來擺去，在自然中，或者可以學得一些道理，去供重新過世俗生活之需，這很像沙灘，啣接了海洋與土地。在土地上黏得的塵埃，向海上洗去。當我們不能夠取得最高理想的時候，找出一個方法去均衡實際和存在的，這就比較可以忍受了，對於不滿的負荷，會覺得輕減些了。
　坐於沙灘上，所需要的，一個小的手提包就夠了，多麼簡單又輕快。用不著考究穿什麼顏色的衣服，或顧慮什麼款式的才適宜。這不但擺脫了衣服的限制，還擺脫了虛榮；此刻，我們不會想及冷氣機和電話，和另一些機件如錄音機電視機出毛病的麻煩事。我們沒有了驕矜或自卑等多餘情緒裝飾掩護，扔掉一切人為的虛偽。一個人愈能將生活簡化就愈能享受到豐美的精神生活，而心靈又多麼的自由和安寧。
　當放下筆時，我會走向沙灘。沙灘不是工作的地方，也不是讀書或辯論問題之所，只適宜隨意閒蕩或產生一些溫和的希望，將希望掛向海鳥或游魚身上，使牠們帶往幸福的遠方，黃金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