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心/石 隱

  • 2011-08-02
 瑰麗的彩霞舒柔的鋪滿晴空,各式各樣光彩奪目的風箏,頂著彩霞競高飛翔,橙黃的夕陽慷慨的灑在它們身上,化成一隻金色的飛鳥,那麼驕傲、自負、愉悅的凌空遨遊。
 小溪的對岸是一大片綠絨般的草原。有很多小孩在那兒盡情的放風箏,邱孟宏慢慢的踩著腳踏車,貪婪的望著彼岸的風箏。記得半個月前,他還跟弟弟在那兒放風箏,弟弟的風箏飛得好高好遠,弟弟驕傲的說:
 「將來我要像風箏那樣,飛得高,飛得遠。」
 弟弟的性格很尖銳,好勝心非常強,跟媽媽生前的脾氣,一模一樣。
 邱孟宏拉回思維,家已在望。他推開大門,把腳踏車架好,踱進客廳。驀地,發現爸爸扶著門檻,兩眼望著夜空,似在沉思。爸爸開口了,但聲音很低沉:
 「孩子!回來了!」
 「是的,爸!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
 爸爸面向著邱孟宏,點點頭,那是一句老話。每次,他一回家,爸爸必定說「回來就好」;也許,那只不過是父親的一句口頭禪,但聽在心裡,卻是溫暖得很,話裡充滿著關懷,縱然在外受了委曲,當跨入家門後,一切的憂鬱和煩惱,也隨之驅散了。
 「孟宏!有弟弟的消息嗎?」
 「沒有。」
 爸爸的臉色很不好看,面部稍呈扭曲,眉毛揚了揚,喟嘆了一聲:「唉!這孩子也真是,已經國中二年級了……」爸爸有點虛脫的,走回客廳的籐篾椅坐下,顯得那麼老弱無力,繼續說:「唉!人非聖賢,誰能無錯,可是,……可是只要改過,還不是一樣可以出人頭地……」
 「他怕沒臉見您!」邱孟宏不知是安慰,還是解釋。
 「唉!你們兄弟都是這個樣子,老是要我操心。」爸爸的臉色又湧上悲鬱:「如果當初,你娘不走得那麼快,相信你弟弟也不會變壞。」
 提到弟弟,邱孟宏的心就如被蛇兒噬了一口。自弟弟進入國中後,性情大變。書不讀,整天蹺課,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壞朋友混在一起。好幾次,邱孟宏苦口婆心的勸諫,弟弟就是不聽。但是,邱孟宏又不敢跟爸爸說,免得有病的爸爸精神負荷不了。現在,見爸爸又提起媽媽的往事,只好這麼說:
 「爸,都是弟弟自己不學好,您又何必自責呢?」
 「唉!」
 一聲漫長的喟嘆,劃破了寂靜的四周。邱孟宏好難過,心想:弟弟離家出走後,會去哪裡呢?
 爸爸的心情很壞。點了根煙,吸了一口,說:「早晨,你上班後,管區的蔡警員曾來過。」
 「他們找到弟弟了?」他搶著問。
 「沒有。據蔡警員表示,你弟弟這次的偷竊,是受別人利用的。」
 「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交了壞朋友,才會做出見不得人的事情。」
 「他如果回來,你應該勸勸他去自首。一個人,總不能這樣躲躲藏藏的過一輩子啊!」
 「可是……」
 「你怕爸爸傷心?」
 「爸爸!弟弟犯錯的事,我本來不想讓您知道,可是弟弟犯了錯,非但不去自首,還離家出走,真是……」
 「孩子!事情的經過我都知道了,你也不用再說。這種事我並不怪你,只希望以後有什麼事情,早點兒跟爸爸說,不要隱瞞爸爸,知道嗎?」
 「爸!我知道了。」邱孟宏點點頭。
 爸爸的臉色蒼白,面頰消瘦,幾年來,確實嘗盡了苦頭。邱孟宏的內心又一陣難過。他摸摸口袋,想著剛剛從醫師那兒拿回來的藥,立即從身上掏出來,說:
 「爸,這是鍾醫師開的藥,待會兒我服侍您吃。」
 「孩子……」
 爸爸乾癟的雙手,緊緊握住邱孟宏的手,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是,久久還是沒有說出來,眼角卻濕潤了。
 「爸!您……」邱孟宏神情一顫,想說什麼。
 「孩子,我的眼睛要是不壞就好了……」爸爸眼角的淚珠,終於忍不住,滴落在他自己手臂上:「唉!我要是眼睛不壞,就不會成為廢人,你弟弟也不會因自卑而結交壞朋友做壞事,最後又離家出走……」
 「爸!您並沒有殘廢,我們更不討厭您,我們絕沒有輕視您。」邱孟宏激動的說:「我們都知道,您的眼睛是為了家,為了我們才變成這樣。好多人,有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卻不會分辨是非善惡,但您,爸爸!您明事理,辨善惡,比長著一雙明亮眼睛的人,更偉大,更看得深遠……」
 「……」爸爸沒說什麼,只是把頭低下來。
 邱孟宏記得這清楚,他爸爸的眼睛原本犀利明亮,從母親去世後,開始逐漸變壞。那時候,他媽媽患的是腦溢血,腦溢血又被人稱為「富貴症」。父親為了全力醫治母親的病,早已把家產用光,可是,殘酷的死神,仍然搶走了母親。從此,邱孟宏一家人陷入了困境。沒有母親的家庭,似乎缺少了什麼!
 當邱孟宏辦好母親的喪事,父親就開始為償債而忙碌,白天到公司上班,晚上又兼抄寫工作,有時為了趕工,還得通宵達旦。剛開始,邱孟宏的爸爸自認身體強健,加上債務逐漸償清,並不覺得身心的疲乏,可是,日子久了,竟發現視力愈來愈承受不了,尤其,罹患了一次重感冒之後,視力竟然大變,看東西一片模糊,最後,被公司資遣在家休養,從此,一家的生活陷入困境。
 爸爸的視力雖然變壞,但為了家庭生計,仍做著編織竹篾的工作。這個工作原是母親在世時所做的,爸爸不願成為一個殘廢的人,就以摸索方式編織竹篾。直到邱孟宏找到了一份工作,爸爸才放棄編竹篾。
 弟弟卻不能諒解爸爸的苦心,總認為自己擁有一個瞎了雙眼的父親而以為恥。每每在父親面前冷言冷語。記得那一次,弟弟當著父親的面,很殘忍的說:
 「我不要有殘廢的爸爸,我不要有瞎眼的爸爸,我受不了同學的譏笑,我不要有這個家……」
 邱孟宏忍受不了弟弟目無尊長,大逆不孝的行為,對著弟弟大聲叱吼著:「你這畜牲,你竟敢這樣對爸爸說話,我揍你!」他實在忍不住,於是摑了弟弟一個耳光。
 可是當時,爸爸罵的不是弟弟,而是邱孟宏。這件事,邱孟宏曾一度納悶過,但是,現在他已能體諒父親當初對弟弟的一番苦心。往事歷歷,父親處處隱忍傷痛之心,為的只是希望弟弟回頭是岸,重新做人。
 父親抬起充滿晶瑩的淚臉,對邱孟宏說:
 「宏兒!你弟弟還小,很多事情他是不懂的,你要原諒他,教育他。」
 「爸爸!弟弟實在不應該看不起您。」
 「唉!誰叫他是我的孩子?」
 「爸……」
 「別說了,孩子,爸對不起你們!」
 「不,爸!您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爸爸。」
 「不是,我是世界上最沒有出息的爸爸。」
 「我不這麼認為。」邱孟宏說。
 「可是你弟弟……」
 「弟弟,他?……」
 一時,邱孟宏竟啞口無言。他多麼希望弟弟能突然回來,跪在爸爸膝前,懺悔自己的錯誤。想著,他自己也流出了眼淚。突然,他又覺得自己的哀傷不能讓爸爸感覺,因為爸爸有病!當他拭乾眼淚,抬頭望了父親一眼,他的心一陣黯然,因為,就是淚流滿面,父親又能看到什麼?
 就在這時,爸爸一雙手摸著他的頭,溫和慈祥的說:「宏兒!你上了一天的班,一定很累,先去吃飯吧!」
 「爸!您呢?」
 「我要等你弟弟回來。」
 「爸!您已等了好幾天了!」
 「今晚,他會回來的。」爸爸的內心,每天都充滿著無限的希望。
 「爸!」
 「你就先吃吧!爸再等一會兒。」
 邱孟宏默默走進廚房,只見爸爸又摸索著走到門口,獨自倚門而望,那心情又有誰能體會呢?
 爸爸一直活在希望之中,可是今夜,他似乎更強烈,他說什麼也不肯在弟弟回來之前,獨自先吃飯,似乎弟弟的一切過錯,都是因他而起。爸爸倚在門口,已經等了好久,而室外的夜幕早已降臨大地。
 當邱孟宏吃過晚飯,洗過澡,依然看見父親痴痴的倚在門口:「爸爸!弟弟今晚不會回來了,您先去吃飯吧!」
 父親似乎答非所問:「宏兒!去找你弟弟的相片來。」
 「爸,您這又是幹什麼?」
 「我要摸摸你弟弟的相片,要他快一點回來。」
 「爸!……」
 當邱孟宏從弟弟臥房找出一張相片,突見爸爸的眼睛……他情不自禁跪了下來:
 「爸!您的眼睛流血了!您,您又為什麼傷心?」
 「我,我對不起你娘。」
 「爸!您?……」
 「孩子,起來,你……起來……」
 邱孟宏掏出手巾替爸爸拭去血淚。邱孟宏覺得自己面前彷彿屹立著一座巍峨的高山,他,一點也不佝僂,一點也不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