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察覺到自己對兩個女兒的關心,竟是這樣婆婆媽媽的。
一大早,良美替他洗車。比姐姐千美略為豐腴的良美,穿了件鵝黃色無袖的短衫,露出兩隻渾圓的手臂,晃動間,不知怎麼的,忽然抽搐了幾下,隨即彎下腰,緊咬著嘴唇,似乎在強忍著什麼。
他很想過去扶一把良美的,或是問一聲:「那裏不舒服?」但他遲疑了幾秒鐘,終於還是別開臉,裝作沒看見。他不明白何以對女兒這樣拘謹,但良美這個樣子,卻驀然使他驚覺,父代母職的他,是該多留意千美和良美了。
那是今天下午發生的事。他開著車,穿過台北正落著霏雨的大街小巷,五點半,他斜睨了一眼計程錶下的電子鐘,然後順勢將方向盤倒向左邊的大街。他想繞到東區去接千美和良美下班,這種天氣擠公車有多累人。但良美外向,下班後極少直接回家,說不定他空跑一趟。他猶豫著:那就接千美吧,千美比良美老實多了。
這時候,一位長髮長裙的時髦少女,淋著雨,衝上來攔住他的車。她一坐上車就急急的撣身上髮上的雨水珠子,一面低著頭說:「快,到西門町。」他攏起一臉的笑意,回頭向那個女客頷首抱歉:「噢,對不起,小姐,您換部車吧,這種天氣,鬧區……」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年輕的女孩已微慍的瞪起一雙白眼,下車時,故意抨然一聲,重重推上車門。
原先,他是期望帶客往東區方向走的,這樣就可以順道去接千美,可惜那女孩要上西門町,最近,他很怕在這種陰雨天進鬧區,雨水打在車窗上,他從駕駛座向外望,模糊的視線內,鬧區馬路上往來的行人全變成幌動不已的魅影,直朝著他的身體內流竄作祟。遇到這種時候,他總是憂慮著有什麼不測就要發生了。而那個正值青春的黃毛丫頭,怎會明白他這樣的心情呢?她重重的甩車門的時候,他心裏曾短暫的興起一種被辱沒的感覺,但轉念間,他又想到千美和良美,那女孩的年齡應該跟良美差不多,跟良美一樣有張桀傲的臉。對於子女輩的人,還需要計較嗎?他安慰著自己。
今晚千美也有事,他沒接著千美,一個人駕著車回家,就因為被一個跟自己女兒年齡接近的乘客微微地奚落了,他開始刻意去想自己的年齡,歲月帶來的乏力感,讓他陷在一種淡淡的淒涼心境裏。他想起死去的妻。三年前,妻走了。當初他從部隊退伍,用退伍金買了手邊這部二手的裕隆速利一千二。妻住院的時候,才短短兩個月,人就瘦得不成樣了。他想把車子脫手給妻治病,但張羅間,又為著往後的生活隱隱耽憂著。那時候千美在貿易公司當會計,良美唸大學,他不想依靠女兒,何況兩個女兒根本還不到可依靠的時候,手邊的這部二手車自然便是他最有力的保障了,如果失去了車,他耽心自己的一生和這個家,都要一無所有。他這樣想當然太現實,至少他還有兩個女兒以及賢淑的妻,但妻的病讓他明白了活生生的生命是隨時可能消失的,在醫院照顧妻的時候,他時常感覺著妻的神魂一步一步的在遠離他,躲避他。就在這種優柔寡斷的猶豫間,妻顯然是不想拖累他和千美、良美三個人了,妻是從五樓的病房窗戶跳下去死的。
那時正是盛夏的酷暑天,他趴在妻的身邊,在陣陣的蟬鳴中,恍恍惚惚的打起盹。模糊中,好像有一團黑色的影子,在病房內輕忽忽的游移。接著,便是一陣喧騰的人聲了。他醒轉來,看不到床上的妻,急急奔向窗口,朝一樓庭院裏圍聚的人群張望。他望見一團藍布包裹著的小小身影,他的心臟本能的抽緊了,旋即奔出病房,在走廊上等電梯,電梯門開了,裏面竟站滿了人,怔怔的和他對望著。他為了自己在錯亂中竟然還能耐心的等電梯,感到一陣猛烈的愧悔,趕忙繞過電梯旁的那面牆,從樓梯直奔下樓。
兩天後,妻終於氣絕了,醫院送來妻先前的檢查報告,妻得的是「不明原因的肺炎」。人對死亡的恐懼最後竟能變成赴死的決心,這是他從妻的身上體會到的。這以後,他變得比從前沈默了,他常常感到孤單,有時候極想跟女兒說些親近的話,有時候卻又故意去忽略兩個性情完全相反的女兒。也有些時候,他會深深的自責,後悔沒有盡全力為妻治病,妻的死,讓他認識到自己的自私與無能,這是幾年以前他還不肯承認的。
妻死以後,他也養成了剪報的習慣。今晚,他一個人吃過晚飯,不想看電視,便百無聊賴的又把剪報搬出來,一頁一頁翻看著。翻到最後一頁,泛黃的剪報上現出兩行粗黑的大字:「婦人重病輕生尋死,醫院高樓跳下喪命。」接下來密密麻麻的幾行小字,便都是關於妻的死了。
「他媽的,這種事也上報,吃飽飯沒事幹……」他自言自語罵了起來。這時,門外傳來鑰匙啟動的聲音,他抬起頭,進來的是千美,他有點兒悵然若失,為什麼不是良美呢?良美大概又要晚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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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裏醒來,他就再也難以入眠了。起身走入客廳,黝黑中,他發現旁邊千美和良美同住的房間還亮著燈。
大概是良美吧。都已過了中夜,良美不但尚未入睡,而且還在低聲的飲泣。良美的哭聲尖而細的劃過黑夜,他在女兒的房間外躊躇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悵悵的轉身離去。
他勉強躺回床上,闔了眼。近來這種想睡卻睡不著的情形,次數越來越多了,每次熬到天亮,整個人總覺得精疲力盡。他曾經考慮過吃藥,以為吃幾帖補藥就可以痊癒的,但千美卻數落他:「上醫院吧!亂吃藥不太好。」
千美不知道他不喜歡醫院那種地方。那種陰森可怖的地方。
跟良美比起來,千美的個性是太過老實了,老實得讓他認真想起來,竟好像根本不了解這個女兒似的。前些時日,千美似乎在交男朋友,好像還是良美從中牽的線,但後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無心的一句話:「這個人怎麼這麼囉嗦,一天打三通電話,煩不煩哪!我看不慣。」才有點眉目的一段感情很快就不了了之了。為著這件事,他很介意了一段時間,有一次終於找到機會試探地問千美:「那個男孩不來往啦?是不是因為我那句話?」但千美卻對他澀澀的一笑,平淡地說:「沒有啦,不關爸的事。」千美和那個男孩的事,真和他沒有關係嗎?還是千美因為要照顧這個家而有意拖延了婚事?他在心裏一個勁的傻問自己,女兒的世界真難進入啊。但是無論如何,是他說了過失的一句話,每次想起千美不算小的年紀,他總要為那句話耿耿不安。
如果換成良美呢?依良美的脾氣,凡事喜歡據理力爭的她,大概不會把父親的話放在心上的。
今晚良美回來晚了,一回到家,便鑽進房間,關起門來跟千美講話。不久,門開了,出來的是良美,臉色有點僵僵地,說不定又在跟千美鬧意氣了,他看著她走入客廳,抓起電話,撥了號碼,便開始摀著嘴唧唧吱吱講個沒完,他聽不清楚良美在說些什麼,反正她常常這樣,像藏了許多許多的祕密。他一不留神,良美就怦然掛上了電話。
良美最後說的好像是:「這件事,你看著辦吧!」
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想到良美,他的心頭就無端的沉重起來。良美是從小就淘氣的,小時候她總是欺侮姐姐,才五歲大的年紀,便狠狠在千美屁股上咬下一塊疤,那疤痕現在一定還在,妻生前偶爾還聊天提起,妻走後,這些事便沒有人再去說了。不過,有件事,他是不會忘記的。良美剛考取大學那年,妻已結婚生子的弟弟,在外面把個未成年少女搞大了肚子,事情鬧到妻的娘家,娘家人又把這個燙手山芋扔過來給他。
那女孩哭喪著臉到他家裏,他極力的勸慰她,她始終不接腔,只謙卑地縮著身子。他看出她的死心眼,為了讓她澈底放棄,他只得拍胸脯向她保證,孩子生下來交給妻的娘家,一定像親生的一樣疼愛。但那女孩一聽到提及孩子,立刻揚高了臉,雙膝一軟,怦然跌跪下來。
他當然知道那女孩心裏的盤算,無非想博取同情,讓她不計名份做小的。他是男人,他知道男人年輕時候總會荒唐一陣的,這種事怎能認真呢?望著那個跪在地上認不清事實的小可憐蟲,他真恨不得坦白告訴她:「死了心吧,再求又有什麼用?」但他不想那麼快就把事情弄僵了,他知道,無辜的女人說不定就會爆出一團火!
他繼續勸她:「妳還年輕麼,將來還可以嫁個好丈夫啊!」
說這話時,他沒注意良美也在場,更沒提防良美會記住了他的一句無心的話。妻娘家的人散去後良美突然嘰嘰咕咕地叼唸著:「男人全不是好東西!全是一丘之貉!你們虛偽!……」
他不高興良美用這種傲慢又世故的態度批評大人的事,妻舅惹的禍,原就是由不得人的,介入別人的家庭,再怎麼無辜,也註定要犧牲,良美現在是大學生了,為什麼還不懂得體諒父母親的立場?他一巴掌打在茶几上,喝止良美:「不要以為妳很有同情心喔,我告訴妳,世界上的事情是同情不完的。」他原以為良美這下會收住口的,沒料到良美壓根兒不怕他,而且還換了語氣,用鄙夷加上諷刺的辛辣態度,挑釁的跟他辯:「是嘛,同情不完,就乾跪不同情了。」良美說著,嘴角冷冷地浮起一絲嘲笑,他被激怒了,或者說,他根本是被刺痛了,他從椅子上暴跳起來,指著良美大吼道:「妳不要強辯,給我記住,這種事如果發生在妳和千美身上,看我不打斷妳們的腿。」
(未完待續)
父親的憂鬱/于 真(1)
- 2011-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