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憂鬱/于 真(2)

  • 2011-08-08
 「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女兒身上,就要打斷腿,發生在別人家女兒身上,就是人家還年輕,還可以嫁個好丈夫,你們欺騙,虛偽!」良美幾乎像揭瘡疤似的,一字一句繼續頂撞著。
 現在,他回憶著這件多年前的舊事,不知道為什麼,良美說過的話,今晚格外令他感到不寒而慄。他當然不願承認自己欺騙了那個不幸失身的可憐女孩,但當時「還可以嫁一個好丈夫」這話,確是他無心說的。而無心的一句話,難道真如良美所說,是欺騙,是虛偽嗎?
 他慨然歎息了一聲,有一個聰明世故的女兒,父女之間有時竟像對峙的仇敵了。
 但是,一樁逝去久遠的往事,跟良美近日的反常,究竟有什麼干係呢?良美電話裏說的最後一句話,又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他其實可以直接問良美的,但他卻一直噤聲不語。良美跟他爭執過一次之後,他便隱隱然知道了良美聰明外露的個性,平常他不大過問良美的事,不是不關心,而是多少有點妥協的意思。現在,千美和良美兩姐妹的房間緊鄰著他,他可以凝神去聽隔壁的動靜,千美大概早已睡熟了,而良美也似乎已經停止了哭泣,或許是在撕扯著什麼吧,一陣陣紙張撕裂的聲音,把漫漫的夜吵擾著越加不寧了。
 他就這樣仔細聆聽著,偶爾,有一種聲音,像潮水的起落,那該是從他心中發出的吧!
 昨夜睡得不好,天亮後,就被外面一陣卡車的吼聲吵醒了。千美和良美也都比平常起得早,良美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故意靠近了去覷看良美昨晚哭過的臉,但良美化了妝,眼皮塗了一層淡藍,他實在看不出那張紅撲撲的粉臉上有絲毫淌過淚的痕跡。這使他有一種被子女矇蔽的傷感。良美從不懂得也該來了解做父母的心情,這一點,良美實在不如千美,昨晚為良美折騰了一夜,那種滋味,真該讓良美也嚐一嚐。
 然而,良美不也是終夜不眠嗎?「千美。」他喚住正欲步入廚房的千美,遠遠地問了一句:「良美這兩天怎麼了?」
 「沒有吧。」千美顯然有所隱瞞。他不示弱,又追問一句:「她好像昨晚一夜未睡。」果然千美也在有心規避他,他的話才說完,千美很快的把臉閃開,怯怯地丟下一句:「爸,別管她,也許她有自己的想法。」
 千美轉身走了。但他卻被千美或許只是無意的一句話,重重的一擊,心痛得差一點掉下眼淚。女兒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做父母的就沒有理由過問了嗎?良美以前頂撞他的時候,曾經振振有辭的說過一句話:「做父母的,並不是樣樣都對的。」現在,他恨不得也對兩個女兒說:「做子女的,也並不是樣樣都對的呀!」
 如果良美也做出婚前失貞的醜事,難道他也不該過問嗎?好,不問就不問罷。他灰心的對自己說。
 他一個人胡亂吃過早飯,便寒著臉躲入房間。千美和良美都上班去了,走的時候未跟他打招呼,他故意不理會她們。良美的異常似乎把他長久抑壓的那種力不從心的孤獨,全挑了起來。他甚至心想:如果三年前死的不是妻,而是他,面對千美和良美,或許不會像他現在這樣束手無策吧,女兒跟母親總是比較貼心的。
 他給自己泡了杯濃茶,一面猶豫著該不該到千美和良美的房間去看看。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弄清楚良美昨晚在做些什麼,父親檢查子女的房間,並不算罪過的。
 良美的床上一片零亂,睡衣和胸罩散亂地扔在未摺好的毛巾被上,早晨亮白的陽光把屋內映照出另一種明朗與混亂交錯的不協調。他蹲下身,從紙屑簍裏翻出昨晚被良美撕成碎片的紙屑,他把那些碎紙片排列在地上,拚湊出依依稀稀的兩行不完整的句子。
 那明明便是良美一向龍飛鳳舞的字跡,同樣的內容一再寫了好幾遍:「我恨自己,恨自己無能,一次一次,為什麼我沒有拒絕,讓醫生用那樣犀利的眼光來看我,問我決定要不要……」
 果然!果然是良美出了問題,要不然好端端的良美為什麼要上醫院呢?為什麼不能告訴自己的父親來幫忙解決呢?如果這是一件根本不能讓父親知道的事,顯然的,那是跟女兒的貞操有關的了。
 他早該想到良美會這樣的,良美事事表現得敢作敢當,連父母親都敢大聲大氣的違拗,那麼,還有什麼事是她不敢做的呢?但事情突然的降臨,他仍不免有一種置身夢境,一切都不真實的茫然,又想到人的品性道德,他就是不肯相信他的良美真是聰明得連羞恥心也不顧了。
 也許應該立刻打電話去問問良美,讓她自己說出事情的真相。他衝進客廳,抓起話筒準備撥號,但他忽然心頭一軟,心想著:真要跟良美面對面的開口了,不管事情的結果是好是壞,一旦跟女兒開了口,問題被掀開來了,他到底能有多少勝算去接受痛苦的事實,或許他真像從前無意中說過的,狠狠去打斷良美的腿,但或許良美會激烈的反擊,或許……,他的心情混亂極了,總之,他對良美一點沒有把握,他完全不知道良美可能會有怎樣的反應。
 但是,也說不定這一切都只是誤會,事情根本不像他所想像的。那麼,倒應該婉轉一點,打電話去問問千美吧。千美一定知道這件事,早晨他問她的時候,她的眼神是那麼的閃爍不定。但為什麼連千美也要隱瞞他呢?難道女兒的世界,老朽的父親真的是進不去了嗎?
 他撥通了千美公司的電話,但他忽然哽咽說不出話來,只輕喚著:「良美……」他知道自己喊錯了名字,話筒的那一端傳來千美微顫的聲音:「我是千美……爸爸,怎麼啦?」但他還是不聽指揮的一疊聲喚著良美的名字。終於,他重重地掛斷了電話,一面連眼淚都迸了出來。
 萬一良美真是懷了別人的孩子,孩子會是誰的呢?那人是結過婚的有婦之夫嗎?一連串的難題全湧進了他的心頭,他忽然昇起一陣微微的恨,恨自己這樣無能,也恨這個如煙如海的社會奪去了他的兩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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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早晨,他恍恍惚惚地度過。十點以後,他終於強打起精神去做生意,但才邁出大門,便覺得台北街頭像一盤下錯了子的壞棋,全亂了章法。他先是跟客人為了找零錢而吵了一架,中午在愛國東路的司機飯館吃客飯,又跟鄰坐的幾個同行差一點掀翻了桌子。那些台灣囡仔竟然會喊他:「喂!老芋仔!上午跑多少?」他一拳打在飯桌上,破口大罵:「操你媽!什麼老芋……」
 發洩過後的心情反而像打了麻醉劑,更加的頹喪乏力,連續載了幾個短程的客人,他愈是煩悶到了極點。經過林森北路時,上來一對年輕男女,他從後視鏡裏有意無意的窺覬他們,毫不避諱的親密動作,以及不時發出的陣陣放浪的笑聲,良美也是這樣的嗎?他不禁暗忖著。不久,男的細瞇著一雙眼睛,附在女的耳邊低聲地訴說,他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只能從一方小小的鏡片底下看著那女的在調笑中扭過臉去,隨即暴出一串尖笑。
 他們笑鬧了一陣,男的忽然從背後朝他靠近了,說:「噯!到六張犁。」他早就不耐煩他們的輕躁,立即冰冷的回答一句:「剛才你說到松山。」男的嘻笑著:「哎呀,換個地方嘛。」一旁女的也接上來幫腔:「對啦,司機先生,我們改變主意啦。」他不再說什麼,車子剛好開到十字路口,他一個急轉彎,從忠孝東路轉進復興南路,再轉和平東路,便直直地向著六張犁駛去。過了六張犁圓環,就要到和平東路底了,再下去就是辛亥隧道和莊敬隧道的分岔口,他再次朝著後視鏡瞟了一眼,冷冷地問:「下去怎麼走?」「上山。」後座的人說。他不吭聲,連臉上的肌肉都不曾抽動一下,但他心裏有了一絲狐疑,暗地裏咒罵起來:「神經病,沒有家教的狗東西!」他這樣罵著,卻陡然像被東西碴到似的,心頭微微地疼了一下。車子開始爬上通往六張犁極樂公墓的斜坡,將近黃昏了,道路兩旁的野樹上映著夕陽的光影,在車身擦過之際,明明滅滅的閃跳著。
 「先生,我們是想……嘿嘿……跟你調點路費啦,害你繞了一大圈,真……不好意思喔。」後座的人再度哼哼哈哈的開口時,他才恍然大悟車上坐著的原來竟是兩個不長進的無賴。但此刻知道似乎已經遲了,他的頸子已被男的手臂環住,左邊腰上也被一樣尖而硬的鐵器頂著。「不要多,車上有的,通通給我們。」男的說著,手臂的氣力故意恫嚇地加重了。他無意間又在眼梢的餘光接觸到後視鏡時,看到了那女的旁若無事的笑容,無恥的笑容。說不定良美背著他也是這樣的———他又想起這良美。上次載客碰巧載到良美從前的同班同學,挽著男人的手臂從假期飯店出來,坐車的時候,不是還春風得意的跟他打招呼?這麼說來,良美在外面也是極有可能和她的同班同學一樣,幹出這等醜事的了。原來,原來天底下有上千上萬的父母都被子女給矇騙了。被欺騙的絕望感剎那間在他的身體內奔流,他不知不覺便緊咬了牙,噎著喉嚨裏的淚水,他知道那不是一種欲哭的悲傷,而是憤恨,他還不想輕易的掉眼淚。於是,他暗下了決定,非打贏眼前的這場仗不可,不能輸,絕不能輸,他咬著牙告訴自己。
 他在靈骨塔前的空地上,猛然剎住了車,然後冷肅著臉回頭朝後座的人斜睨了一眼。他的那一回顧,是在孤注一擲,是在冒險,但他並不害怕。他推開車門,儘量地讓自己沈著,他看見那兩人也跟著下了車,男的手裏果然晃動著油亮的水果刀。他從褲袋拿出後車廂的鑰匙,男的靠近來試探地問他:「你幹什麼?」他忽然笑了,笑容擠在嘴角上,澀澀地,陰陰地,「拿錢。」他說。他記得後車箱裏有一把修車用的千斤頂,用一張破舊的麻布袋蓋著,他打開後車箱,他知道持刀的小子一定會探頭過來,他不等他發出動作,忽然連著麻布袋一塊抱起了千斤頂,然後張開手肘,大力推開了身邊的兩人;千斤頂包在麻布袋裏面,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他把它頂在肚子上,便撕裂著嘴放聲大吼:「老子當兵一輩子,什麼沒混到,就混到這把衝鋒鎗,我跟你們拚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