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在女兒面前特別容易想到未來的事,他並不是要拿死來恫嚇良美的,也許,也許他只是想動之以情吧!但現在用感情籠絡女兒根本已經晚了,良美出了事,現在的問題在於如何解決,想到這裏,他便收住了剛才那種略微激動的聲音,穩定下來,一字一句地繼續說:
「良美,妳不要再瞞我了,告訴我,妳到底做了什麼事?不管妳做了什麼事。我是妳爸爸,我有責任幫妳解決。我在妳房間裏看到了妳寫的字條,告訴我,妳為什麼要找醫生,妳不要再瞞我了。」他一口氣說出了心裏所有的疑惑,他說完了,該等良美的反應了,他不放心地又補了一句:「不要怕,良美。」
「爸爸,你不要管好不好?我們已經長大了,讓我們自己來處理,我根本不想拖累你。」
良美的話在他耳邊響動著,他不太敢相信這就是良美要告訴他的了,良美說話時的表情那樣認真,甚至帶著些懇求,這是平常的良美所沒有的,但她還是拒絕了他的關心,她有權利拒絕嗎?他有些兒慍怒了:
「妳不要我管,可以,可是妳不要丟了我們家的臉……」他開始用含著怒意的口吻來說話,雖然他知道這樣對良美可能適得其反,良美最喜歡在他發怒的時候反抗他,但他已顧不得了,而且話說得愈來愈激動:「不要以為妳長大了,翅膀硬了,告訴妳,我每天在外邊跑,什麼樣的人沒見識過,什麼樣的骯髒事騙得了我……」
他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了。但是,他萬萬沒有料想到,就在他以為事情已完全在自己的掌握中,就在他自說自話的時候,一直躲在房間內的千美突然奔出來,瘦削的臉上沾滿了淚的光以及迷亂與痛悔,她顫抖著對他哭喊道:
「爸爸,那是我,不是良美,是我,我懷了人家的孩子……」
他彷彿沒有聽清楚千美的話,或者說,他一時間根本來不及承受這個突然而來的轉變吧!他只是呆怔地看著良美迅速衝過去,摀住了千美的嘴,千美失去理智地推開良美的手,「讓我說出來,讓我說出來……」千美哭嚷著,整個人一個勁地向後仰。
事情來得實在太突然,他在這突來的變化中呆怔住了,他眼睜睜看著良美和千美扭作一團,互相嘶吼、咆哮、槌打和擁抱,讓我說出來,是我的錯……妳沒有錯,不要說,根本沒有錯……讓我死,讓我去死……為什麼,妳為什麼要這樣,妳是一個人,活生生的人,為什麼要這樣羞辱自己……。
那時候,孩子們還小,他騎著自行車到東門的小美冰店,買五毛錢一根的橘子冰棒,夏天的夜晚,行人稀疏的台北街頭映著淡淡的月光和星光,他騎車經過一片銀白的巷弄,回家的時候,和風中,他和妻坐在庭院裏互望著千美和良美伸出短小的舌頭,一口一口舔著冰棒上流淌的橘子汁。那時候孩子們還小、還小。
市區裏霓虹的招牌在閃爍,台北的夜已燦爛得像一座盛宴中的城堡。這裏對他而言,不應該是這樣陌生的,但他此刻的確感到一種既陌生又疲倦的空虛。從家裏出來,從一個他無法理解、無法相信、無法接受的痛苦現實裏掙扎出來,他不願意再去想千美和良美的事了。他駕著車,走過繁華的大街,一路瀏覽著電器行的玻璃櫥窗內,七八台電視螢幕上正播放著的外國女明星瘋狂吼唱的影片、服飾行穿著黑背心的男店員,從一堆衣物中探直身子比劃著的手勢、大街轉角的暗處,冷不防衝過來賣花的幼小女孩、二樓西餐廳裏燈影綽綽,隔著玫瑰花和咖啡杯的一對對男女黑暗的側面……,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孩子們還小的時候;也有那麼一瞬間,他又似乎真的遺忘了,遺忘了一切,遺忘了千美和良美。(完)
父親的憂鬱/于真(4)
- 2011-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