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遺落在芹壁的傘/王晨桓

  • 2011-09-16
亮白色的小艇,鑲在一片碧藍之上。炫目的艷陽,為這幅定格的畫面打上了充分的燈光。有那麼一瞬間,我真實地感受到身處於希臘愛琴海濱的氛圍,那是由世界上最絕對的藍、與最沒有爭議的白,所呈現既強烈衝突卻又溫潤和諧的狀態。只有我手中還來不及收起的票根、與遠處醒目的「枕戈待旦」碑,不經意地點醒我正處在由馬祖南竿前往北竿的航程中。
船掀起的海浪比我想像中大,也比我預期的還要激情。甲板上不時傳來陣陣的尖叫聲與驚呼聲,都是些被浪花從四面八方偷襲的男男女女,我也在這行列中,試圖推測出下一波水仙子大軍的攻擊路徑,就與我歷次買彩券的結果差不多,都「差那麼一點」。就在這時,許多水珠子由空中向眾人規律地灌頂而下,沒錯,那是雨。
「這可被我料中了。」,我心裡慶幸著。不知從何時開始,每當我初次造訪一個陌生之境,風風雨雨一定是少不了。「貴人出門風雨多」是一句我用了無數次的自我安慰詞,但同行的朋友可不買帳:「都是你啦!你這雨神,到哪裡都會下雨。」。也因此,那把純粹臺灣製、黑色鑲上金文圖飾的傘,就成了我最忠實的同行伴侶,他幫我儲存了許多關於雨的記憶:紐倫堡城樓下的雨、慕尼黑聖母教堂外的雨、柏林菩提樹下大道的雨、北京首都機場的雨、東京銀座的雨、上海某間酒吧外的雨…,我暱稱他為「小黑」。而我那時不知道,北竿的雨,將是小黑最終的記憶。
登上白沙港,濃濃的雨霧已經化為洶湧的雨簾。「如果用步行環島,恐怕要超過兩個小時噢,太累了啦。還是等雨小一點,租個機車走走比較愜意。」,在港口旅客服務中心執勤的弟兄,給了我非常實用的建議。我低頭看了看那本小巧精美的「北竿幸福護照」上寫著:「來到這裡用走路及坐公車,享受低碳漫遊的旅程吧!」,於是,我撐起了小黑,往坂里方向獨行而去。人是不是比較傾向於相信文字呢?至少我是如此。
行經長長的海岸線,望著遠方的路,層疊崎嶇,似乎是往天上走。不過在通天之前,眼前則是坂里小鎮。頗具新意的古厝,流露出大宅時代的餘溫與英氣。對面的一戶人家有喪,門口的四座罐頭山不是一般習見的罐裝飲料,而是成堆上好的高粱酒,帶著這樣的豪氣,有個人在這小鎮的平靜裡,走完人生最終的旅程。
循著一對老夫的腳步,駐足於芹壁,此時天色轉晴,海天漸藍,手中小黑也終能稍事休息了。這是一座規模不大、但卻具有十足王者氣象的花崗石城,層疊錯落卻簡單俐落,在質樸中展現風華,於看似無序中找到最協和的秩序。我想,巴哈的賦格曲,應該是這座石城最貼切的配樂了。在櫛比鱗次的對位法中,石片化為生動的音符,彈奏著從過去到現在,屬於這兒的瑰麗史詩。這裡的波濤,沒有激越洶湧的強烈情緒,卻有著精緻優雅的祥和寧靜。結束兩通惱人的電話後,我拔去了手機的電池,脫掉手中的錶。從此刻開始,時間的脈搏數,就以這兒石階的級數、飛鳥的振翅數目、海浪的進退之間來決定吧。微風帶來了一陣輕盈的花香,嚐起來則是一股淡淡的甘鹹。風吹得小黑轉了頭,指向面前的龜島。島上積雨未乾,此時陽光毫無保留地灑落,為它配了一副華麗的金色鎧甲,閃動著點點金輝。倘佯在青草地上,在模糊的視線中,彷彿看見了這之神龜已臻於羽化之境。
料峭山風吹醒了我,天空是種灰濛濛的色調。起身順著環島北路前進,路愈來愈崎嶇了。使盡力氣攻克一個險升坡,沒想到還有兩個更陡的坡橫在眼前。但造物主是慈悲的,走過一個升坡,總有一個降坡來讓旅人順口氣。而且愈往下走,景色愈為綺麗,一邊是蓊鬱的山崖,另一邊是無邊的、寧靜的海,海上則崢嶸著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嶼礁,呈現出一種空靈的意象。
轉入環島東路,我造訪了北竿首府塘岐。「你是開車來的、還是騎車來的?」女孩問,而她纖細白皙的手,正忙著幫準備我剛點的熱食。「隨興走走,沒開車、沒騎車、也沒搭車啊。」,她抬起頭來問「你是作家嗎?看來只有作家才會這麼做吧。」。「某個程度上可以說是。到了這個地方,人人都可以是作家、畫家。隨手都能寫出、畫出心中最純真的感受呵。」。她笑了,深邃的雙眸藏不住靈秀之氣,從那雙眼睛所看見的世界,想必是美好無限。
「有帶雨傘嗎?看看這天色,恐怕又要下雨了。」,她剛剛收下了二樓陽台上曬的衣服。正當我要反射性的回答「有」時,才發現小黑早已不在身邊了。沿路無雨,我也沒發現少了這麼樣珍貴的東西。「慘了慘了,我好像把傘丟在芹壁那兒了,那可是我最愛的一把傘啊!」,我一邊自語著,一邊苦惱著是不是要回頭去找,如果走回頭路,極有可能會趕不上回程的班機。但不回去找找,又真是不甘心,不禁焦躁不已。
她看著我從「作家」還俗為遺失寵物的主人,不禁莞爾,她的手在櫃子探了探,拿出了一把鵝黃色的小傘遞給我,悠悠地說:「別回去找了吧。就算是你把最美好的回憶,留給最美的地方吧。」
就這樣,我於某個乾坤時而清朗、時而陰鬱的午后,在芹壁遺落了一把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