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樂響起時,他就打心底笑開來。那位琵琶手出場時,全場一陣掌聲雷動。坐好之後,也沒見著調弦試音,左手半抱著琵琶,右手當空一個旋揮,如隼鷹疾射平陽,乍然響起一陣急切的輕快。打心底就熱騰騰起來,緊接著周身的毛細孔緩緩舒張,那種渾然的暢快,令他忍不住地開口笑了。那年,他沉沉地迷上了國樂,還去學了南胡。
有一次,偶然在信裡提起喜歡國樂中那種渾厚質樸,令人心中呈現祥和境界的感受,竟惹得她好大一場歡欣。通信了這麼久,她只知道他有作品發表在水準頗高的文學雜誌上,萬萬沒有想到,對國樂還有如此深的品味。
寄了闋詞的下半段給他「詩書叢裡且淹留,閒袖手,貧煞也風流。」那風流兩字用的是棣書的字體,飄逸瀟灑得傳神非常。他捧在手裡,心中湧著莫大的驚喜,和陣陣難以平抑的震撼。原本企求的就是這些恬淡而又豐富的人生,而為什麼遲到此時,才真正懂得她?
髮白之後,更攜手常去第一次他迷上國樂的地方。那演藝廳佈滿了歲月的痕跡,而台上的樂師早已換了新人。但樂音依舊撼人心靈,依舊激得人心洶湧著澎湃的興奮,和暢快的美感。兩人握緊了手,相視而笑。
笑意轉濃時,她彷彿又見著他那意興風發的年少豪情。尤其在寄給他那闋詞之後,頓時換了個人似地,像極了方才那段急雨狂風的琵琶曲。一天寫一封長達四、六頁的信還不夠,一遇上那裡登出來一篇作品,是她的也好,是他自己的也好,一定急撲撲地跑去找她,談得眉飛色舞,神采飛揚。那得意,那滿足,真真羨煞萬戶侯。
而遇上有國樂演奏會,說什麼也不放過她有多麼天大的理由。有天,來了國樂團,她正患了重感冒,裹著厚厚的棉被躺在床上直冒冷汗。他在她身邊,不敢開口,逕自坐立不安地換著位置,忍不住問他到底想說什麼,他伸手摸了她的額頭,孩子般地說:「不很燙嘛!我帶你去聽國樂,國樂團來了!」她抬著昏脹欲裂的頭說:「好!」把她裹得像去北極探險一般,坐計程車趕去,聽了一場畢生難忘的音樂會。回來後,發燒差點超過四十度。他卻還有心情笑著說:「還好,沒燒成白癡!」
那段日子,呵!那段日子他最喜歡說起:「生命是短暫的,生活是平凡的、是平淡的。然而,就因為短暫,才要過得有意義;就因為平凡、平淡,才更需要音樂和詩書來豐富它、充實它。生命是美好的,生活是夠味的!」她當然知道,這本是那闋詞的境界,卻只是笑盈盈地看著他,想著這是一個怎樣至情至性的人。
結婚的時候,她記得最清楚了。她在學校時就學了三年的國畫花卉和金石,他卻是離開學校後才學的書法和山水。那一天,他們把字畫全拿出來掛在新房的牆上,像開一次書畫展;更把兩人發表過的作品,合起來出了一本書。就在這一天,兩人不僅相約,更印證了要在詩書叢裡淹留一輩子的風流心思。
過了一段有音樂、有詩書、有字畫的日子,也建立了一點經濟基礎,想起該增加人口時,卻發現她得了不孕症。這晴天霹靂的消息,使她幾近崩潰,走訪了所有名醫後,她哭得傷心欲絕。他擁著她,篤定而溫柔地說:「這一輩子有那闋詞,我們足可以相守終生,相伴一世。沒有小孩,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可以去領養啊!」噙滿淚水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他,心中脹滿了感動和感激,她哭得更厲害了。
轉眼,小孩長大了,記得才剛開始唸小學,卻一眨眼,她已大學畢業,結了婚,嫁去了國外。
回首前塵,這一趟旅途下來,經歷了多少得意,多少失意,也經歷了多少歡笑,多少聚散。然而,都是過往煙雲了。時過境遷,留下來的,只有那一屋子兩人摩挲過的新舊書籍,和一疊疊專注揮灑留下的字畫。
走出演藝廳時,他又想起那風流二字,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的手。她回眸望了他一眼,笑意在斑斑的皺紋裡緩緩漾開來。
塵緣/天行
- 2011-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