蔗園在我年少的時光裏佔有一片不小的歲月天地,如今我已步入中年,有關蔗園的種種卻常會不經意的在我腦海中一幕幕映現著,形象鮮活恍如昨日之事,回憶是甜蜜的,特別是當我憶起流連在蔗園那串甜在心裏,樂在懷裏的美好時光。
我們家不是那種與台糖訂有契約的蔗農,但也在自己土地上「政策性」的(大人認為也許有利可圖時)種過一兩分地供食用的紅甘蔗。我喜歡家裏那兩甲地,能分出一部分種點可以解饞的農作物,而不要「老」是種水稻。在幼時的感覺來說,拔啦(芭樂)、甘蔗實在要比三餐吃的米飯可愛太多了,「水果」在那年頭畢竟是相當奢侈的東西。另一個喜歡的理由則是種拔啦或甘蔗不如水稻那麼耗人工,種稻從整地、插秧、除草、割稻、晒穀,其間所吃的苦頭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我尤其不喜歡晒穀時被穀芒「折磨」得全身發癢的滋味,而種拔啦、甘蔗則省事多了。
當然,種甘蔗也不是說種下後,就完全不管坐等收成,成長期間也有些勞力必須投入的,只是沒那麼煩瑣罷了。屬於我份內的工作是給不斷往上生長的甘蔗定期「整容」,亦即把乾枯的蔗葉拔掉,好讓蔗身多見陽光,而使甘蔗皮呈現健康鮮亮紅潤的色澤,否則長期包在枯葉裏的蔗皮必然面露「菜」色,就有失紅甘蔗的本來面目,甜度也必受影響。拔蔗葉還算輕鬆,但不小心手臉皮膚常會被葉柄上的絨毛,刺得發疼或為銳利的蔗葉割傷,而蜜蜂也特別喜歡在甘蔗葉上築巢,被蜜蜂蝥腫眼睛或鼻子也是常有的事。雖然有這些討厭的事發生,我倒不以此為苦。
看著甘蔗每在自己「修理」一次後就又長高許多,一根根鮮鮮亮亮、容光煥發,像著了紅色甲冑的小戰士,內心著實高興自己的汗沒有白流。而最愉快的時刻,則是收工時順便扳倒(將蔗身傾斜,腳朝根部輕輕一踹就「砍」下來了),一根看來最漂亮蔗目最修長的甘蔗,在田溝洗淨(當年的溝仔水可真乾淨)後,便連皮帶肉邊啃邊走回家。此時多半已屆黃昏時刻,夕陽已沈入西邊的山頭,暮色中的田野顯得格外靜謐祥和,座落在田園間的幾落農舍,也冒出縷縷炊煙,那樣美麗怡人的田野風光,當時也許沒有特別感覺到,三十幾年後的今天,想起來卻格外懷念,尤其是那截剛出「園」的甘蔗,清甜爽口的滋味,又那裏是今天市面上出售的「埔里」甘蔗及得上的呢?
到家裏那片蔗園工作是父親指派給我的任務,父親像總司令一樣,每天在早餐桌上,就把當天的工作一一指派下來(上學的日子他也會派我放學後,趕去田裡做點什麼),不管喜不喜歡,我總是唯命是從,絲毫不敢反抗(那怕大考臨頭,也無所謂的「溫書假」)。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趁他不在家時,溜到外頭「寓工作於娛樂」中,所謂「外頭」即自家田園以外的天地,特別是那片無盡廣袤的甘蔗園,村民慣稱為「農場」的,更是我經常涉足流連的地方。
那片農場是「會社」(糖廠)所屬的蔗園,種的自然是專供製糖的白甘蔗。這片一望無際的蔗園,就像我兒時的樂園,也像一座寶山,長年累月都有掏不盡的寶物供我尋尋覓覓。從甘蔗種下開始,直到採收,我總可以在那裏找到許多工作以外的樂趣。
在甘蔗長至一兩尺高時,底下的草兒也不甘寂寞的競相冒出頭來,那些草可不儘是野草,有小女生最愛「咬」著玩的泡泡草,還有多種可供人畜食用的如龍葵(俗稱烏甜仔菜)、刺莧、豬母菜等等,都是極為爽口的野蔬,我常伴著母親或其他玩伴去摘。與母親同往農場時,她總會掏腰包買幾粒「金鋼糖」(一毛錢兩粒,可以含上老半天),或一條「番麥」(玉米)給我一路解饞(農場離家有三、四公里路程),真是快意極了。與玩伴同行,更是把蔗園當遊戲場所般的喧鬧著。因此,對我而言,摘野菜吃其實不是我最主要的目的,勿寧說是一種「藉口」,我只是貪戀那裏的海闊天空,貪戀在那兒沒有父親嚴厲「監視」的怡然自在罷了。
在甘蔗長到跟大人一般高時,我們幾個玩伴又有新「花樣」了,其實也是很正經的事,那就是去蔗園拔「乾」蔗葉回家當柴火燒。為了好入灶,通常都要把長長的蔗葉邊拔下邊纏成約一尺長的結子。隔壁較我年長的阿珠是個中好手,手腳之俐落,同伴中無人及得上她,往往她纏好兩大綑有若牛車後輪的蔗葉結子,我才纏好兩個小如牛車前輪,憑這點能幹,就值得我們這群小女孩奉她為大姊頭,聽命於她了。
當甘蔗採收時,大片大片的蔗園,總是呈現一種熱鬧滾滾的景象。大批大批本地及外地來的男女工人,佈滿了一畦畦的蔗園,女人大概天性愛美,怕晒黑或怕被銳利的蔗葉割傷,通常都用布巾把臉包住,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形成一種特殊景觀。一部部牛車慢條斯理的穿梭其間,糖廠小火車的汽笛聲也不時響徹雲天,在兒時的印象中,農場甘蔗的採收時期,就像趕集般那樣熱鬧,而我也特別愛去湊這場熱鬧。
村裏許多少年仔(包括女孩家),也都利用這時節結伴到那裏賺工錢。通常由力氣大點的男人,把甘蔗連根掘倒,再由後頭婦女用鋒利的鐮刀,將蔗尾削下並把蔗根修掉,分成數段後,一把把綑好,由工頭點清把數(論把計酬)後,便由牛車運到糖廠小火車停靠的小站上。被削掉的蔗尾巴(葉子部分),也有「專業」人員撿來賣給養牛人家當牛的糧草,不過因價格相當低廉,撿蔗尾也就不是什麼有大利可圖的活兒。我喜歡做能掙到酬勞的工作,看到阿珠她們姊妹,都能「削蔗根」賺錢,好不羡慕,我卻因年紀小力氣不夠做不來,只能眼睜睜看著人家賺錢,我則只能在一邊撿撿乾枯了的甘蔗,所謂「蔗槁」回家當柴燒。雖是無酬的工作,但因有母親的讚許,我便也撿得非常起勁,每回甘蔗採收的季節,我撿回家的蔗槁,足夠家裏燒上好一陣子(家裏有養豬,煮豬食需要大量燃料),看到那堆得小山似的蔗槁或蔗葉結子,心裏著實有些成就感哩。
通常,會社所屬的甘蔗,是明令禁止人們偷吃的,會社僱有「監督仔」管這檔事。小時候我聽到監督仔或「大人」(警察),常會有怕怕的感覺,所以每回到蔗園去,我不擔心蜜蜂會螯人,也不怕蔗園的蔭深處會跑出什麼鬼怪來,卻就怕遇到巡守蔗園的監督仔,好像他會無緣無故把我抓去一樣,這一方面由於大人愛以此哄小孩,一方面也是有點心虛吧。我雖不敢像別人那樣,明目張膽的偷吃會社的甘蔗,但偶爾也會把一兩截從蔗葉堆裏撿來的甘蔗(但即使是「撿」的攜回家也不光明)藏在蔗葉或蔗槁裏「走私」回家,就為了貪這點口福,卻得擔一路的心,實在是太少不更事了。
年事漸長,在家裏我有更多的「正經」事(父親認為家中田裏的活兒才是正經事)要做,課業也日漸繁重,我去農場「瘋」的次數也漸漸少了,然後是負笈北上念書,與蔗園更是徹底「絕緣」了。那以後只聽說甘蔗採收方式,已大有改變,由於農業逐日走向機械化,加上農村人口外流嚴重,工人難求,大勢所趨,採收甘蔗已大量改由機械為之。採收前先縱火把甘蔗葉燒光,再由機器把甘蔗一把把「吞」進去,待「吐」出來時,已是一小截一小截,直接可以運到糖廠製糖去了。掘甘蔗、削蔗根幾已成歷史名詞,昔日甘蔗採收時,男女打情罵俏,加上孩童嘻鬧聲,此起彼落熱鬧滾滾的景象不復出現,而具有任重道遠運輸地位的牛車,不用說也從此銷聲匿跡,由拼裝車取代了。時代在進步,許多傳統的「老」東西,當不合時代需要時,而遭到淘汰的命運,說起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啊!
蔗鄉,對我來說已是一個遠去的夢境,不過每次返鄉途經嘉南平原,沿途均可望見遼闊的甘蔗園,看到它們仍「好好」地存在著,心裏總還有老友「別來無恙」的欣慰感。
蔗鄉夢遠,但願只是屬於我個人一種情懷而已。
蔗鄉夢遠/孟 欣
- 2011-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