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迦牟尼很早就說過這麼一句話：「天地之間，唯我獨尊。」講通俗一點，也就是說他自己是天地間第一等人的意思；佛家將它解釋為所謂「覺性即佛」的境地。但我卻認為：那是人間的釋迦牟尼，為了吐露出無法抑制的孤獨感，所發出的悲鳴。
何以見得呢？因為我獨自在旁無他人的庭院裡徘徊時，偶然看到了站立不動的身影，才悟出了這個道理；修長且站在我身邊的———不！「躺」在我身邊的那道身影，確實顯得很孤獨，而月亮在浩瀚無垠的夜空中，像畫一般地浮貼著。
身影是我的映像，而它的實體就是我；天地之間，唯有我孤獨地佇立著。
於此天長地久、悠悠歲月中的孤獨的「一點」；諸如富貴與貧窮、親朋和摯友、美色與惡臭，一切萬物都環繞在這「一點」之旁，如水面的油漬、石上的微風一般，剎時就消失了蹤影。
就算我的肉身是藉著母親的肚子才來到人世，而它腐爛之後，又復歸於塵土吧！但問題的癥結是：我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又將往哪兒去呢？赤裸裸地來，又赤裸裸地去了，那麼金銀財寶又有何用？後宮三千佳麗的嬌笑與九重宮闕的奢華，對我來說，也只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而嘹亮的樂聲，就和那遙遠的國度吹襲來的風聲無異，而我也是無動於衷！
啊！天地間唯有我孤獨地佇立著。當這種孤獨感昇華到極點時，就造成了人們想出家的念頭。
何謂「涅槃」呢？這「一點」的飛沫破滅了，不是變成了悠悠虛虛的大宇宙中「一元化」的東西嗎？然而，身陷紅塵的人，就無法斬斷情絲，而人又被這無法斬斷的情絲所纏，再也不能掙脫七情六慾和生老病死的煩惱。因此將它昇華，昇華之後，不就促成了大慈大悲、普度眾生的「一念」嗎？
從前，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中，和萬里長空之下，有一群埃及人生活著。這些人將屍體埋葬在用石頭砌成的高高的金字塔內。不錯！「金字塔」的確是埃及人的孤獨感的象徵。他們的神有修長的身軀，而在神的臉龐上掛著一絲空虛的微笑。不錯！人面獅身像正是從他們的孤獨感與空虛感中產生出來的———
一群埃及人組成的商隊，趕著駱駝走在沙漠中，在他們身旁的瑟縮身影，似乎刻劃出「我們行經沙漠，竟如此孤獨地消失」的字句。他們走著走著，然後在破曉時分的蒼穹朦朧的星光中，和遠方傳來的笛聲一同消失了。
沙場上的勇將終於贏得勝利，而敵人的城牆倒塌了。數年來披星戴月的生活，就此告一段落，那麼緊接著的又是什麼呢？屍體櫛比地疊鋪在地上，如今沒有任何敵人了！高唱著凱旋之歌，放聲高唱吧！然而，高喊之後又有什麼呢？槍劍丟棄在地上，酒醉的士兵東倒西歪，今後不再打仗了，應該把成為歷史的古戰場忘卻，各奔前程，而將旗幟高掛在城牆上最高的地方；在藍天之下，讓旗幟隨風飄揚，如今勇將不再有敵手了！他萬夫莫敵，而空中只有勝利的旗幟，迎風孤獨地飄揚。
藝術的起源，眾說紛紜，諸如遊戲本能說、模倣本能說、精力過剩說、自我表現本能說、功利本能說等等。然而，如果有人問我：「這些意味著什麼？」我會回答：「這是人們的孤獨感造成的。」古人所遺留下來的，唯有孤獨的鱗爪和孤獨的痕跡而已。
也有些騷人墨客說：「屈身於窄小的腹中，一旦突然誕生於廣闊的天地，產生那種無拘束的自由和興奮，怎可能沒有一陣哭聲呢？」說這話的人，真不愧是在千里平野和無邊大海馳騁過的人。然而，我問他：「你在那種情形下，所得到的興奮是什麼？不是『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感，又是什麼？」
人生下來就是孤獨的，因此，他不斷地想要追求些什麼；肚子餓的時候，他試圖求得食物來果腹充飢，因為飢餓的肚子也向他索求食物。之後，人開始追尋愛情和伴侶，他在現世裡找不到，他就會在來世中找到；今天見不到，人就往幾千年的歷史中又尋找自己。一旦在人世間的追求落空了，便只有向大自然去探索；潺潺的流水、流浪的雲朵、飲泣的蟲兒、展翅的飛鳥、無語的岩石、飄零的落花……在很多地方，人都能意識到自己。他將無限的憧憬，用嘴、筆、手、動作，將大自然「活化」，於是產生了「藝術」。
因此，我也認為：我是在所謂「藝術人間」的孤獨感裡孕育出的產物。
孤寂的微風悄悄地拂過樹梢，也令人感到些許清爽。之後，卻突然襲來一陣強風，它盤旋了一周，把周遭弄得天翻地覆，樹枝在強風中掙扎，發出怪異的吶喊！
我覺得似乎有不測之事將要發生，但是頃間，風又平息了，月兒又孤寂起來。如今，一切不留餘痕，只有月夜的靜寂！在空盪盪的庭院裡，只有我的身影修長地躺在地上，此時，喊著「天地之間，唯我獨尊」的人間釋迦牟尼的聲音，迴盪在我耳際。
孤獨感／石隱
- 2011-10-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