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一、
黃昏時分。
站在日月潭文武廟香客招待所臨湖的黃土坪上閒眺的朱赤子，望著對面的青龍山，樹木茂盛且青翠欲滴，玄光寺矗立在山嘴上，和光華島遙遙對峙。
玄光寺上面興建別墅式的透天大樓房，半年前即已完工，他準備明年暑假在那裡住一、二個月，那裡比這邊肯定更清幽、僻靜。
湖水碧綠、平境如鏡，一艘輕舟，在湖中慢慢划動，舟上只有二個女人，一位是客人，一位是盪槳的船娘。
這是一艘奇異的夢遊之舟。
最近幾天來，每天黃昏都會在湖上出現。既不去德化社，又不去光華島，只是在湖中漫遊，有時也沿著青山旁慢慢划動。有一次划到文武廟下，也不上來，輕舟沿著山腳划了一會，又調頭向涵碧樓那邊划回去。朱赤子向下望去，坐在船中間的是位裝束很入時的女人，她身穿旗袍，肩上披著白毛絨短的外套。他看不到她的真正的面貌，但從服裝上推測，不是年輕的少女，也不像上了年紀的婦女。
她雙手抱膝，望著青山與綠水出神。划船的是位短裝的健壯的阿美族婦人。
現在，這艘夢樣的輕舟，又向文武廟划來。和從德化社匆匆回後社那邊的遊艇，情調完全不同。遊艇發出啵啵的馬達聲，很像隻梭子穿過平靜的湖面。輕舟慢慢地划動，沒有一點聲音，像片樹葉，漂在水上。
船划到文武廟下，又調頭回去。朱赤子心裡有點奇怪，那位婦女真好興緻，單身遊湖，一連己遊了五、六天，還不盡興？
招待所的黃老先生，也走過來望著湖光山色。他六十八歲，是位南投縣鹿谷鄉公所退休的課長，身體還很健壯，招待所是他主持的，他完全盡義務，也很努力做公益的事情，替香客們服務，在湖邊安享餘年。
黃老先生看了看那條船也有點奇怪，通常這種船最多坐四、五個客人，最少可坐兩個，平日絕沒有一個人會單獨雇一條船遊湖的。
黃老先生微笑地自言自語：「這女人倒很奇怪，喲！一個人遊湖又有什麼意思？」
「我看她遊了好幾天。」朱赤子接嘴。
「那她真是愛上了日月潭。」黃老先生同意地笑著說：「要是有個人作伴那就更好。」
「是的，平日遊湖或遊山玩水，也一定要志同道合。要是趣味不投，寧可一個人遊湖。」朱赤子很有禮貌地說。
「朱先生，你也很奇怪。」黃老先生冷靜地望著朱赤子說：「你一個人在這裡已住了快一個月，沒有一次下山，這真難得。」
「日月潭在國、內外公認風景最好，清靜，肯定沒有噪音，也沒有污染，每天呼吸新鮮的空氣是很舒服的。」朱赤子回答。
「朱先生，你是修養到家了。」黃老先生望著朱赤子讚賞地輕拍著他的肩說：「在你之前，有個年輕的王先生在這裡寫推理小說，他一個月去台中市有三、四次。」
「不到開學我不下山。」朱赤子微笑地深深吸了一口氣說。
今年大專開學要到十月初，在暑假期間他沒有課，他安心地在這裡研究詩經楚辭。
「朱先生，我真捨不得你走。」黃老先生真誠地說。
「多謝您和林小姐的招待，要不是教書，我倒情願在這裡長住。」朱赤子說。
台灣的各處名勝朱赤子幾乎遊遍了。他獨愛日月潭，住在這裡經濟又合算，比住在台北市更好，有名山勝水作伴，黃老先生和媳婦林美月小姐對他宛如自家人，使他充份感受到溫馨的人情味與頗有作客的感覺。
「現在你還年輕。」黃老先生望望他，除了兩鬢有幾根白髮，在其他方面還看不出他已四十歲。
朱赤子向黃老先生輕點了下頭說：「真的，要是我到了這一大把年紀，那倒可以長住在這裡享享清福。」
暮色已蒼茫，小舟漸去漸遠，像走在夢中。
坐在舟上的女客，只現出在肩上的白色毛絨外套，像一朵大白菊花，開在湖上、開在夢中。
「三年前，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客在那裡投湖。」黃老先生指著湖上那艘小舟說：「希望今後不要再發生那樣不幸而遺憾的事。日月潭畢竟是國、內外最有名的風景區哪！」
朱赤子奇怪地問：「為什麼投湖？」
「情死。」黃老先生深嘆了一口氣又猛搖著頭說：「唉！女人有時候總是想不開。」
林美月小姐出來叫他們吃晚飯，才打斷兩人的談話。
朱赤子望著湖中那朵移動著的大白菊花笑著說：「但願今後都不要發生那種事，這肯定是日月潭十八景之外的一景也肯定比『萬點漁火』更有詩意」。
二、
午飯後，遊文武廟的客人漸多，朱赤子望著一些人興緻勃勃地愉快爬三百六十五石級的徒坡，他也信步走向文武廟，廟和香客招待所不過二、三十步路，他偶爾去那邊看遊客虔誠地燒香求卦，碰見同學與熟人就熱心邀到招待所會客室喝杯清茶、談天、並一起大啖日月潭出產有名的總統魚，也是他山居生活最大的樂趣。
文武廟肯定沒有六朝古剎那種恢宏的氣派。朱赤子一走進廟門，就看見一位穿著綠旗袍、白毛絨短外套的女人背影，覺得有點像每天黃昏時分，獨自遊湖的神秘女客，不禁微微一怔。
她正持香向文武二聖作揖，樣子頗為專心虔敬。
朱赤子凝視著她的背影，她忽然轉身回頭，兩人都驚愕住了。
過了一會，她笑著向朱赤子碎步跑過來，停在他的面前，輕聲愉快地說：「老師，您好，一轉眼已八、九年不通消息，更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
他笑著凝注她很迷人的黑眸也微笑地說：「我獨自在此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真的？」她上下地仔細打量著他，並急切地問：「您住在廟裡？」
「不，不，」他搖搖頭回答：「我住在旁邊的招待所。」
她同他走出廟門指著招待所問：「住在那裡？」
他點點頭。
她婉惜地說：「 ！上個禮拜我來過，可惜沒有進去招待所。」
「妳來了多少日子？」他關心地問。
「個把禮拜了。」
「妳一個人來？」
她輕輕地搖搖頭，低沉地回答：「不，我和父親他們一道。」
「今天妳怎麼一個人到這裡來？」朱赤子感到奇怪問她。
她淡然一笑說：「他們今天一早下山賺錢去了，我很喜歡日月潭有名的幽靜的風景。」
「這幾天黃昏時分，獨自遊湖的是不是妳？」他望著她問。
她連忙回答，很驚喜地問：「每次您都看見？」
「每天黃昏，我總會在招待所前看美麗的湖光山色。」
「您怎麼不叫我？」
「隔得那麼遠，我真的看不清楚是誰。」他感到抱歉地回答，又黯然地說：「心儀，真八、九年一幌就過去了，我想不到妳會到日月潭來。」
她很清秀的臉上馬上浮起了一絲苦笑：「天下事想不到有很多。要不是父親他們要來休假，我肯定不會來，想不到這麼巧？」
「如果不是我在這裡長住，一定會錯過這個機會。」朱赤子很愉快地望著她說：「既然天可憐見，請妳陪我遊湖，遊蕃社和玄光寺好嗎？」
「我租的船就在下面。」她笑著點點頭，兩人一道走向招待所。
走到門口，朱赤子問：「妳每天都是黃昏遊湖，今天怎麼會提早？」
「我上廟燒香許願。我準備明天清早下山。」
他沒有問她是許什麼願？領先走進招待所。
黃老先生看朱赤子帶著一位漂亮的女人進來，臉堆笑地迎接。
他指著她向黃老先生很有禮貌地說：「這位是杜心儀小姐，昨天我們看見在黃昏獨自遊湖的就是她。」
「 ！杜小姐真好興緻。」黃老先生雙手一拍，仔細地打量著她說。
她愉快地回答：「日月潭的風景最美，可惜，我人太俗。」
黃老先生熱心地招待她在會客室坐下，媳婦林美月小姐替他們倒了兩杯茶。坐了二十分鐘，他帶她參觀客房。
臨湖是一排長窗，湖光山色，盡收眼底。
朱赤子住的是六蓆大小的房間。
她很快地掃了房間一眼，望著他有禮貌地說：「哈！清靜倒很清靜，只怕有點寂寞。」
「這種生活已非一日，在紅塵萬丈的台北市，我不是多年一樣的寂寞。」
她很仔細地打量他一眼，除了兩鬢添了幾莖白髮，和八、九年前沒有分別。
她首先走出房間，黃老先生客氣地送兩瓶飲料過來。
朱赤子向他說：「老先生，我陪杜小姐去玄光寺一趟，說不定幾時回來，晚飯請不必等我。」
她輕挽著朱赤子，走下陡峭的石級。
因為石級太高太陡，望下去有點頭暈。她緊抓住朱赤子笑著說：「嘿！這一摔下去，就會骨碌骨地直滾到潭底。」
朱赤子體貼又小心地扶著她，並要她望著前面，不要看下面。
她望著他說：「你以為我真怕死？」
他既不想讚美她的勇氣，也不能潑她冷水，故意雲淡風輕地說：「到日月潭來看風景的。」
「難道您是專為看風景而來？」
「不，為讀書和呼吸新鮮的空氣。」
走到山下，搖船的阿美族的婦人一臉笑容，連忙向杜心儀招手。
她領先上船，朱赤子跟著上去。（未完待續）
友情／林俊德
- 2011-11-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