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為想念浙江老家,高齡九十的父親積極的準備回故鄉。縱使內心擔心,身為晚輩的我們,沒人敢開口阻止。
從小,我就很黏父親,喜歡在他身邊看他做事。天才的父親不但寫了一手好字,而且善木工與蓋房屋。我的舊家建於1950年,現在還在,就是他的傑作。「勤有功,戲無益」是他的口頭蟬。
在陪父親渡海來台的皮箱內,有著父親大陸女兒的黑白照片。父親經常看著照片中紮起兩條黑髮辮,長得與大姐很像的清秀臉龐。
「她小你媽十歲。」父親說。
父親生性樂天,從來不會出手毆打子女,也不會罵髒話。不管子女犯下再大的錯,都只是說說道理而已。
「爸,」我問他:「阿嬤生了幾個小孩。」
「九個。」
「那麼多!」
「但是我上面死了兩個哥哥,下面死了兩個弟弟。」
「為什麼?」
「他們四個八、九歲時沒打牛痘疫苗,死於天花。」
根據父親的描述,他生於浙南的一個村落。他的父親幫他的哥哥買了一個傭兵去服役。父親十六歲就結婚,生了一個女兒。輪到父親要服兵役的時候,祖父告訴他到台灣就不必服役。所以父親就這樣,帶了一些錢與親戚冒險渡過「黑水溝」,來台灣的。
「當時是用大繩子,半夜將人綁走,捉去充軍。」
渡「黑水溝」,是指渡過台灣海峽。
劉獻廷在其所著的(廣洋雜記)中如此形容「黑水溝」:「其水黝黑約三百里,奔流剽急,自北而南…」
父親是與親戚坐帆船,冒著遇到海盜與落海餵鯊魚的危險,渡過臺灣海峽的「黑水溝」而來台灣。
郁永河有一首詩「渡黑水溝」:「浩蕩孤帆入杳冥,碧空無際漾浮萍。….」寫的應該就是父親當時的心情:既期待又恐懼害怕。
「海水烏冷冷,船很巔,但我不但沒暈船,還覺得很刺激很快樂。」
父親與親戚冒險渡「黑水溝」,來台灣在淡水河邊一間生產豬鬃刷子的工廠工作。有一天,父親到朋友位於新莊的織布廠玩,看上了一位嬌小的女孩。那女孩長得眉清目秀、身材凹凸標緻。於是父親邀請她到工廠看國慶煙火。
我那年方十六歲的母親,覺得與父親在工廠看國慶煙火一定有很多人一起看,很安全。就這麼赴約,兩人就這麼談起了自由戀愛,就這麼懷了我的大姐,就這麼兩人結了婚,住在可以年年看國慶煙火不用人擠人的淡水河邊。
生養了子女的父親,竟然組織起豬鬃刷子工廠百人勞工的工會,並被選為理事長。雖然父親表面上說自己很英勇,但他因而得罪資方,不得不離開工作穩定的豬鬃刷子工廠。
離開工作穩定的豬鬃刷子工廠之後,父親開始不穩定的生活。他學做豆腐並賣過豆腐。據他自己的描述,豆腐店會倒閉是因為管區警員等每天賒帳的結果。
豆腐店關門之後,父親賣過青菜。我還記得,常常站在賣菜的三輪車上,隨父母一起到市場賣菜。但是因為父親喜歡泡妞的夜生活,所以賣菜生意,還是一樣做不起來。因為他只忙於泡妞,根本無法天天半夜跑批發市場盤菜來賣。
做生意失敗的父親,到處借錢,繼續泡妞、享樂,然後丟下債務交由母親來還。有一次,他與女人在外租屋,結果不到兩個月,那女人就跑了。聰明的父親竟然將房屋退租,並將新買不久的棉被與繡花枕頭帶回家,謊稱是朋友新買不用的便宜貨,騙母親掏腰包買下。
父親非常愛追求時髦,不但外出永遠穿西裝打領帶穿皮鞋,而且別人有電視他就要有電視,別人有電話他立刻拉電話線回家,別人有機車他也要有機車,別人有汽車他也要有汽車。所以辛苦賺錢的,永遠是母親。
隨著台灣的經濟發展與家人的幫忙,父親終於成功的經營了一家廣告公司。但是他卻是一個每日睡眠到正午才起床的老闆。不但顧客對他很不滿意,而且他仍然風流習性不改的泡上一個黑道兄弟的女人。他趁黑道兄弟被關進牢獄之時與兄弟的女人同居,並生下我同父異母的小妹。
父親不管母親的抵抗,將女人帶進公司,要我叫她陳阿姨。我本來陪同母親要去公司找這女人算帳的,可是母親還未走出家門就放棄了,只會常常哭訴,為了年幼的我們必須忍耐。所以在大學一年級開始擔任家教老師自力更生以前的好多年,我都必須到老爸公司心不甘、情不願的與陳阿姨一起工作。
兩岸開放探親後,父親想回大陸老家,卻因為他先後娶了三個太太,做子女的我們,沒人願意陪他回去。找不到子女陪伴,他只好自己一個人返鄉。
父親獨自返鄉幾次,出錢為大陸子孫蓋了三間水泥屋。八十歲後,他體力變差了,就沒再提要返鄉的事。這次會想返鄉,是因為大陸女兒來信催促。筆跡工整的來信說:「…落葉歸根…非常思念…請返鄉讓女兒能盡些孝道…」
「你不是回去很多次了。」
「回故鄉哪有嫌多的。」
就像從前一樣,我想即使年紀再大,他想回故鄉的心,是沒人可以阻止的。
「這次我陪你回去好了。」我說。
「是嗎?」父親的眼角不知何時停泊了一滴淚。
想回大陸探親的父親/響菲
- 2011-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