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身歷戰場的殘酷經驗,不知道太平的可貴;目睹戰場上士兵搏命如獸的面目,你會覺得世上沒有仁義之師;看到屍體遍野池溝血衣血水,方知「聖戰」的代價,不知流淌多少母親的淚水;聽到傷兵哀悽的呼救聲,你會相信人命如芻狗。民國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五到二十七日的古寧頭戰役,當時我僅僅六歲年紀,應是天真無邪,不知人間悲歡離合才是。這一幕戰役,讓我幼小的年紀,深烙著戰爭的記憶。如今事隔五十餘年,許多童年往事,如煙塵般消失的無影無蹤;惟獨「古寧頭戰役」這一幕,卻深刻印烙在我的腦際;不僅不曾消失,且隨著年紀的增長,對「家事、國事、天下事」的關懷,蘊發更深的人生體悟。
一、戰爭響起
記得當時是深秋晚夜,夜黑風高,乾冷的北風穿過老屋的門窗,嘶嘶著響,似哀泣的悲鳴,為戰爭的來到,呻吟不祥的預兆。大地的綠草都已枯黃,樹葉都掉落了,黃昏時刻只聽到幾隻寒鴉飛翔於村莊附近空際,停在枯萎的樹幹上,迎風嘶叫,令人憂心戚戚。夜幕低沉,全家人是日晚餐吃「地瓜干」,雖是六歲小年紀猶可憶起,吃飽飯後,於廳堂玩耍,突然砲聲響起,來自沙崗海邊的火光閃閃,響聲由間斷而急促,繼而伴隨著似鞭砲的槍聲彈雨,交織成夜幕聲海。父親母親看到星夜烈火和隆隆砲聲,異口同聲地喊著,不好了!戰爭開始了,「八路軍」從沙崗海岸登陸了,慌忙叫我們兄弟姐妹帶著水缸的水、糕粿、乾糧到壕溝土洞躲藏。父親將我們安頓好,一個人獨自返回看守著家。
隨著時間的推移,砲火也就愈來愈猛烈,家人鴉然沉悶在洞中,聽著轟隆隆的砲聲,和部隊肅殺之快走行軍聲音。由於壕溝土洞距離住家很近,父親於砲聲稍停時會到土洞來看我們,哥姊及我在這種情況下都很安靜不敢吵鬧亂叫,惟一感到不適是悶熱和口渴,卻又沒有開水解渴,只見母親坐立不安,口中喃喃祈求蒼天祖先保佑。我們兄弟姐妹面對這種情景,臉色都呆若木雞聽天由命,寒慄恐懼難言莫名。帶去的水也喝完了,父親看到我們的口渴狀況,就去取井水給我們解渴,為解除我們的渴,在槍聲彈雨中穿梭,如今想來父親真勇敢偉大啊!
二、清掃戰場
十月二十七日戰爭已結束,中共軍已潰散,殘餘只能流竄躲藏,為肅清共軍殘餘,國軍招來保長甲長(即今之村長、鄰長)為嚮導,逐家逐戶清查住宅與土洞;記得到我家清查方式,是要我們家人都要出土洞;機槍手於洞口喊叫:「有人要快出來投降」,洞中沒有回響,即以機槍向洞內掃射。幼小年紀的我,聽到軍人這副形象與槍聲,極為驚恐懼怖。當發現洞內毫無動靜後,也就認為裡面沒有藏匪,即離開到另一家戶,大姐才能於軍人走開後,首先入洞,取出他所編織的毛衣、被子彈射的碎不成衫,號啕大哭的很傷心,在旁的母親為她惋惜,不停的安慰她。這幕悽切肅殺景象,親身目睹終身難忘,也時時盤旋縈繞於腦際,何以戰爭已結束,還要用機槍逐家逐戶掃射呢?直到民國五十五年上成功嶺,參加大專兵暑期軍事訓練,接受一些兵學常識,才知道這是戰爭結束後的清掃戰場工作,其任務是在肅清殘餘,防範殘匪負隅頑抗偷襲。
像我家的這種際遇還是幸運,在村中洋樓附近的幾戶人家可慘了,他們是躲在枯井裡,進出井口用木製的簡易樓梯,當部隊喊著要他們上來,經保長用閩南語翻譯,他們怎可不出來呢?只是心中恐懼莫名,於爬樓梯上來時,頭臉裹著棉襖,不敢望著猙獰可怖的士兵,一場悲劇誤會也就發生了,士兵將之當成可疑殘匪,手榴彈不瞬間從手掌丟下,人肉橫飛,硝煙瀰漫哀聲四起,若人間煉獄,李森卵母親及許多鄰人就這樣,成了戰爭的祭品。這幕悲劇血債,直到民國八十八年政府頒佈「金馬地區國軍軍事勤務補償條例」而得到補償慰藉。惟人死不能復生,生命無價非任何金錢可以抵償。補償與其說是慰藉,不若說是戰爭禍害的贖罪,法律的美意應是告誡戰爭消弭戰禍,不令人類重踏戰爭罪惡淵藪。
三、部隊形象
民國三十八年國軍自大陸退據金門島,居住在古寧頭的部隊,形象歷歷可記得,有穿草鞋打綁腿、有戴斗笠揹步槍、有用鋼盔當水桶,向井內打水;他們的番號,以當時口音呼叫,有「青年軍」、「天馬」「空衛」、「海鷗」等等稱呼。他們佔據宗祠、寺廟為營房,不夠住再佔據洋樓、民房為舍。他們無須徵求民間同意,就拆卸民間房屋所有門板,充當防禦工事材料;他們白天多住在村子裡,夜間到海邊守候;每天都會聽到部隊長官吼聲叫罵,逃兵似乎不少,常看到被捉回來的逃兵,雙手被綁起來,壓在地上,用扁擔打屁股、哀聲號啕,嘶聲力竭,再由兩位士兵扶挾繞場走一周,讓他喘氣稍息一會兒,再壓下痛打,圍觀部隊神態木然,而我小小年紀目睹這種場面,真害怕,迄今心有餘悸。我家的「護龍」被徵收「機槍連」軍器什物庫所,曾有某部隊小兵來偷竊被捉,被吊在民宅前落中脊楹下痛打,也是哀聲悽慘。雖然事隔五十多年始終難以磨滅此印象,惟漸體悟到「亂世用重典」、「殺雞儆猴」的狠義。當時的國軍,自大陸退據金門,兵力不足,沿途裹脅民伕充軍,糧餉補給不足,生活物資奇缺,只好就地徵用,內外問題重重;處此非常時期,部隊的紀律似乎是:為了生存和勝利不顧一切手段了。先獲得生存,才有戰力,才有勝利希望。軍隊作戰沒有時間講道理,命令的貫徹才是勝利要訣。嚴刑重罰才能立竿見影,馬上見效,是整肅軍紀,嚴明紀律的捷徑。雜牌的國軍,在「嚴刑重典」下的整肅,經過兩晝夜的惡鬥,古寧頭戰役勝利之神,幸運地落在國軍的這一方。
然而勝利之師形象如何呢?記得十月二十七日清晨戰爭已結束,我們已有兩天沒有吃飯,母親即於廚房搜索家中尚有一些「麵乾」,就用麵乾煮了一鍋湯麵,當剛煮熟時進來了數位軍人,像餓鬼般,一見鍋中有煮熟的湯麵,也就從腰間取出碗筷自撈自食,將我們驅之一邊,不會兒整鍋湯麵即淨光。下步是,見我家有一隻母雞、二隻公雞、三隻中型雞,和一隻中型豬,都被當著戰爭勝利品被掠走了。親歷戰場的慘烈窘態,在戰場上,實在沒有仁義之師,只有你死我活的拚鬥。臉目猙獰閃爍,動作驚慌如困獸。前述撈麵搶食行為,如今可理解戰爭的飢餓窘況,後者擄掠行為,不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所該有的行為,而類此行為不只發生在我家;從鄰居傳來的叫罵聲,知道家家戶戶都被搜索掠奪,處在戰爭亂世,槍桿子就是至高絕對權勢,生命能於戰火下存活,已是很不容易,怎敢抗拒,始信「願做太平狗,不願為亂世民」良有以也。善良的金門百姓,為勝利付出難以估計的代價。
四、捉拉民伕
當戰爭最後階段的村落奪戰結束了,殘餘的共軍也肅清了,保長甲長逐家逐戶要每位家長推派壯丁,配合部隊清運屍體,於田間野曠就地掩埋,餘孓百姓,也都忙於收拾殘破。我家的大廳中了一顆「迫擊」砲彈,屋頂被炸了一個大洞,廳前殘留好幾塊破裂彈片,大門、廳門、房門的門板,都被國軍強制徵用作防禦工事,呈現門戶洞開,沒有遮攔阻絕,大門到了夜間以「竹芒捆」為籬,居家住屋本已簡陋,很難抵擋西北寒風,如今屋頂再破一個大洞,一時家中成了「風屋」,入夜寒風嘶嘶,時有傢俱因風作響,或被吹的嘩啦響動,小小年紀,在夜間,很怕有鬼到我們家來。
戰場清理完畢,接下來是復元工作,戰爭期間軍權至高無上,統攬一切軍政民政事務,部隊是權力的核心,也是復原工作的主導者,理應予民喘息,恢復社會秩序,讓百姓過正常生活,無奈是當時部隊的首要任務,是整編和處理掠奪物品,以解決生活問題。所掠奪的花生、騾馬、油、米、豬、羊、雞、鴨等等均堆放於祠堂,當部隊因整編或換防移動時,運輸工具不足,需要人力,便就地徵用民伕。民間十分驚恐,父親立刻要哥哥設法躲起來,不許走出家門,當部隊來家調查,父親因與部隊理論,即被帶走充做民伕。一個禮拜後,才託親友傳達口訊回家,人在古崗親友「久仔」家,一切尚好。家人得到父親音訊,舉家歡慶心慰,若釋心中塊石,母親每晚都在家中神龕前,舉香祈求佛祖、祖先庇佑平安。
據父親事後口說,當民伕徵集於南山村大祠堂時,許多人知道事情不妙,粗略知道任務是擔米負物,離開古寧頭遠行,有些人想伺機偷跑,被發現即以槍托猛打。一陣嚇遏教訓後,瞬即驅策起程,稍有觀望即被厲聲吼罵,或舉槍作勢修理。父親見勢不妙、只好將一袋花生米扛起置於肩上跟著走了,幸好一個多禮拜後,安然返家,令家人十分慶幸。一些民族主義的狂熱份子,或野心政客,喜歡歌頌聖戰,常將戰爭的勝利,伴以凱歌歡唱,其實親歷戰場,或身陷戰局的人,都會認為這是欺世蠱民,驅策走向戰場的害人騙術。戰爭的勝利是悽涼痛苦,只見征夫肅殺戾氣,不見歡笑歌聲,相信被迫徵去充當力役的民伕,一定相信世界上沒有勝利的凱歌。
五、田間採菜
戰爭結束後,家裡可食用的花生、地瓜乾,和豬、雞都被國軍擄走,所餘家當和可食之物有限,為了補充食物,只好到田間採摘一些可食用的菜,跟著哥哥身後,走到村莊較近「下井仔」的田裡,去找一些可食用東西。老天爺,真令我害怕,喲!池塘裡有血衣、紅水;哥哥說是傷兵受傷流血過多,到這裡喝水,喝完生水後,即會發高燒死去,這一說讓我真害怕,真不敢再好玩,跟著大人「上山」(閩南語即下田)了。美麗的青山綠水,平日熙來攘往的田園,頓覺山河變色,怎麼靜寂無人呢?這才搔起我察覺到人們對戰爭的懼怖,生逢亂世刀槍無眉,子彈無目,躲在家裡總比外出遊蕩好。
(未完待續)
戰地之歌/夢花
- 2011-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