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進花樣年華的上海話/十里

  • 2011-12-16
小時候,父親與母親都是用「上海話」來對談,父親偶而會用道地的上海話跟我說話,本省籍的媽媽則一定是用標準國語跟我講話。
每當家裡有親戚或是父親的同鄉好友來拜訪時,整個家裡,就充滿了吳儂軟語的上海話。我是聽得懂的,但我卻從沒有認真開口說過上海話。
直到嫁為人婦,在一個只用臺語交談的家庭裡,我開始大量的說起台語,也讓周圍的人驚嘆,一個外省女孩,一個從不說台語的人,怎麼一點外省腔都沒有?就好像開啟了我的多語機制,回娘家的時候,我竟然也會跟著老爸,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起了上海話,儘管十分不輪轉,但是我知道自己有多麼深愛這個語言。
原來,聽了這麼多年,我還是會說一點點的,就連老公也跟著我亂說瞎掰,他的荒腔走板,是晚年羸弱多病的父親,最大的開心來源。
我曾經感嘆的問過父親:「小時候,你怎麼不逼我們說呢?」父親的回答很妙:「我很喜歡聽你說國語啊!標準又好聽!就好像聽一個洋娃娃說英文,那樣清晰,那樣自然,聽你說國語是一種享受啊!就不逼你學上海話了。」
竟是這樣的理由?父親眼神迷離,就好像回到我還稚幼的童年,我始終知道他是最疼愛我的。我們父女,有著前世情人的宿命吧!他把我當掌上明珠般呵護,而我視他為宇宙最無敵的美男子。他是我心裡的一把尺,每個男生都被他比下去。
我不知道僅僅只是說國語,也會是父親疼愛我的理由之一,更不知道因為這樣的理由,他願意放棄自己的母語,不說自己家鄉的方言,讓我用「國語」跟他應對。當時的我,心裡有著一份難言的悸動,父親的愛還真是不可理喻呢!
父親往生後,我把上海話的機制又再度關閉了,我讓那個軟軟的語調,隨著他的離世,讓他一起帶走了。也因為自己的婚姻,早就陷入了一個萬劫不復的黑暗,始終不知道我苦處的父親,是沒有一絲遺憾的含笑離去。他以為自己最心愛的女兒有了最好的歸宿,那個會說上海話逗他開心的半子,是多麼值得依靠,多麼值得託付。
不再說上海話的歲月裡,經過了太多的大風大浪與坎坷不堪,也曾在多少夜裡,我期待父親入夢來,能用我上海話跟他對話,卻是不得而見。
一日,在電視裡無意間瞄到「花樣年華」這部電影, 按著遙控器的手指繼續無意識的往下一台按去,但不經意的聽見了我熟悉的上海話,我神經一繃的,立刻迅速回轉,真的!真的是上海話!張曼玉的配音,儘管說的是不甚道地的上海話,但就是上海話沒錯。我貪婪的看著電視,打音量開到最大,試圖聽清楚影片中每一句用上海話發音的對白。
一下子,我就像蒙太奇電影的快速倒敘法,嘩啦啦的退回到那個時光隧道,置身在過年過節,父親和好友之間的高談闊論中。此起彼落的上海話,是那樣滔滔不絕,是那樣的酒酣耳熱。而我最愛的父親,永遠都是大家簇擁的重心,大家隨著他的幽默,時而大笑,時而大聲應答。
依稀,我在父親的病褟前,跟他用上海話聊天,我編織一個又一個的謊言,告訴他我有多幸福,我的先生有多顧家,我的老公有多愛我。
僅僅只是幾句七零八落的上海話,我回到那個熟悉的場景,那些清晰的音節,那些沒有距離的熟稔。
我多麼希望能夠重回那個說上海話的時光,好希望自己仍是那個不知不覺接受上海話洗禮的小女孩,她在不知不覺中,早已愛上這個語言,早已把這個語言跟無憂無慮畫上等號。
而今,我卻只能看著電視的暈黃畫面,流下沁沁的淚水。默默的,孤寂的,面對自己無可挽回的人生,不勝唏噓的哀嘆自己那一切都追不回的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