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盡了十二時,就是坐。眺煙霧在指間縷縷飄散,有時願啜一點酒,便又飲盡了另一個十二時。在彎彎的新月下,送一對蹣跚的腳步下坡,我明白自己平日追捕的什麼。時間乃是一柄鋒利的鑿。沉思童年,想很遠的過去,想未知的將來,遺失的往往多於獲得,似可獲得的,至終又可能遺失;少年之夢,青年之夢,凡夢之路都由年歲的履齒所———跺碎消失。渴望純淨渴望喚回,是必然的。去迎風,那時燈影光燦且星若眸,眸也是若星,兩者同俱嫵媚,扔棄一度的衰老,仍棄飛白灰沙的日子於滑溜的錶面,縱然越二十年或三十年時光累積;心靈上掃去一斗塵,光便現,智慧也現。對於人生作何解?野宿時又多露珠,都展示浮雕的畫面,誠然是浮雕,由時間的鑿,慢慢琢,細細琢,亦磨,且精磨,看誰磨琢得完美,誠然是浮雕,留靈龍之姿於青銅面上,而先名亦陳列於四方晶瑩,懷疑過真實的,或者毋寧說未曾觸及真實,如同霧裡看花,雨中捉影,且不知自己是花是影,渾渾然也茫然。說苦,說飢,由於嘗盡甘美,由於過份飽食,遂使靈魂塵脫,進而生命蒼白。是以我說純淨,說喚回,去追捕物外之真吧!現在,我走在長長的河堤,走雲掩的山谷。林深而靜,路僻而幽,心中的小蛾子一一破繭而出,在曲折中通向聖地。我們感到年輕了,愉悅、滿足的微笑緩緩浮現。
二、 假日,驅一路的步行,我踱過圓洞門,又踱過草地的綿軟,草地睡於夜下,每一個季節夠長,長過應得的三月,我也多沐幾許煦和。坐白線條椅的圖,這世界存在許多圓,圓乃自然的特象;日、月、星、辰,以至花草與樹木,以至飛鳥與走獸。圓之外都非自然。圓也圓,一個圓由樹影砌成又一個圓,可疑是由黑夜掩蔽的莽原,該有幾匹麋鹿,巧碲輕躍過溪流。假山之石,和盆地中之石,皆成蒼古的羅列,在噴吐的煙霧中,有三山五岳之想,恍惚間千峰萬壑推近遠移,我就神遊其中了。而燈紅、嬁綠、亦藍亦紫亦黃,五色繽紛輕繞寧靜,五色的廣闊遂飛躍著無限的神秘,誰確知伊甸園?我熱吻空靈,並長摟時間與空間的玲瓏,就放情豪笑。人生,肯定有長長的一生,也有短短的一生,宜由笑去串綴,一串豪笑的人生勝似眼淚的閃爍。豪笑於夜下,燈光的五色下。我理解人性,是不可太貪的, 也不可取而又取了。且握親切的手,再伸出親切的手,注入一分熱,溶去人性凝固的冷峻,我攙扶石上的平靜,努力去尋覓永恆,再去尋覓不可能的為可能,人生的真善美旅程上,沒有不可能的,難在於認為難。萬物恂慷慨,花開、鳥唱、可以說全為人。於是我喜悅地唱頌生之樂,進而領受人間的溫馨,從大處看大,從小處看小,大千世界與小千世界同為一物,而此物之為物,乃是基於一心。像今夜,樹搖葉動,一池水漾一池漣漪,大錦籐與小錦籐攀石附壁。詩在此,畫亦在此,說有情,情就在了。我滿足、喜悅地繞圈,一周疑其似萬里,走一程拾一程燈光與閃爍星光的明滅,再努力拾取更多的甸實與滿足。夜有五色,合成純淨,不取冷飲,啜一杯由河上漂來的微風。我踱過草地,草地綿軟在每一季的夜,因我踱進了圓洞門。
三、 記憶裡出現一流清溪,幾分熟悉,又幾分生疏。怎記得灘聲的冷然?也怎忘得白荻飛起的輕柔?而這一季沒有雨,這一季自囚於日出與日落, 小小青灰道遂成漫長的行程,傾聽門鈴被偶然扣響。但有時也怕一聲急一聲;門牆外巿景擾亂,街簷下拍賣廉價的脂粉,而臉色浮動蒼白。是以願獨自唱,獨自聽。一頁頁一章章,黑夜下的心語。且投向風,風也有鈴,響過一重又一重山。你伸出一隻溫暖的手,由我握,握落晌午的鐘聲。我是漂鳥呀!我乃一片葉,去覓一片溫馨的泥土。白晝,遊山人摘幾莖向日葵,搖嫩金於眼前,日子便鮮豔了。此時卻想起早來寒雨晚來風,我見不到冬封之湖。另一個你寄一頁扶桑國的短件附上雪色,肯定都融化於北迴歸線長日子下了。多遠?遠隔萬里洋,但悲哀係一致的,記憶裡不離荒江夜弄笛,是長笛也是短笛;片舟總載蕭瑟去,那時霜林雅啼,且漁火若隱若約。我怕回憶,回憶乃衰老,我不避衰老,但也不忍自睹雙鬢白。
四、 這時你想些什麼?一季,肯定都是豐富的陽光,遂有時對雨之想,非喜愛那種陰濕,也非喜愛幾分冷寒。我們總忽視既得的,去追那遙遠,進而,去尋未可知的未來。接踵而至的又是追悔與懷念。然則,懷念些什麼?又追悔些什麼呢?陽光是可愛的,一季展覽於空曠的蓬架上,一季陽光就擲出爽然。我攜著許多回憶去旅行,去北部之南,去南部之北,去群山,走那些曲折的峰間路,路繞山而升又繞山而落。銀色雲邂逅於藍天,總有鴿子的風笛聲,夕陽斜依一扇小紅門。小紅門外我目迎又目送一朵升入天心的風箏如蓮,乃潔白的存在,仍活潑的存在,豈為捕光?卻為陽光所捕。這就是這一季。在果園裡,看到果子的成熟顏色,小蜂鳥們習慣在豔紅中鑽鑿小孔,於是漿汁滴滴而下。一季陽光,令日子有滿足的豐沃,是成熟季,是收穫季,我種蜂房在園中,六角形的蜂巢滿溢糖漿,我就有吸吮不盡的蜜汁。是的,自然肯定是慷慨的施與者,亦是神奇的創造者。想到神何在?可說之為一種無形的力量,它注入我心中的殿堂,或鵲立若近還遠的眼前。怎不信神,當然不同於習見習聞的形象。是以我熱愛每一季,由豐富的陽光蒸熟的每一季,其實何止於一個我,菊笑東籬,雲停南山,而白鷺且悠悠而下:::。對於雨之想,因我們欠沐於溫馨的陽光,好惡每因有無而定,固然雨也未嘗不好,當濕漉爬上階石,滿窗霏微,特別在秋冬季,千紫萬紅皆不在,乃淡然之趣———雨總要來的。這時,我想的就是這些。
五、 在此,一次佇立又一次佇立。誰走近來呢?眼裡有向日之葵,綻放於遙遠的窗下。蒼苔濕,暮色濃,緩緩邁過青石路,青石路長又短,何謂短長,心會而已。以此喻人世之路,由步履想出叮鈴。那天,在林裡,我摟一個精緻的夜,亦摟住屬於我生命泉的真實。睹千窗望來,我不望千窗,願獨來獨往,亦願聽竹風吹響瑟瑟。日子出現是平靜而柔和。狹然驚覺,日子出現一種新的旋律,我必須說自己的歡欣,由於有花有困,更有我虔心的赤誠。日子成熟於廣大的園圃。薔薇呈微緋的頰,海棠嫩出小小唇,一株黃菊,傲在石中,我謳歌,歌日子燦爛如鑽石,遂羅列出夢境般的豔麗;昨夜有夢,晨起我進入花徑,一腳踢落草尖露,欲披仙衣舞,雲霓依側,我們缺少嗎?也因為感於缺少;我們豐富嗎?也因為我們感情豐富,意念如此,如此可有可無,意念釀出欲望,可有可無物之欲,不可有無情之欲,去充分享受雲騰霧升,駕情意於浩浩浪濤,在防風林外,有不羈的風。小小園中的假山假石中,也可棲可歇,一夜靜聽鶯語鳥鳴囀,低低的,幽幽的,寶貴的時間就逐漸地忘卻了。我將去迎接更多日子的點點滴滴。在傘影中有一份熟悉。那時,縱然佇立,立於濕濕的時光中。
六、 也許會覺得是無聊的事。請不妨聽聽這些無聊的事,什麼事才是不無聊?我能說的只有這些無聊的事。傍晚,看一群小孩在拋紙球,充分領受單純的喜悅。笑聲裡,黃昏窺視於窗外。不過是幾顆由碎紙球!孩子們不停拋擲,邀我一起拋,我很吃驚於自己的行為,也未曾忘記自己,然則,我願忘記自己。因為忘記,有時肯定是一種享受。我們的腦裡儲幼太多繁雜事物,這些事物足令許多拋失。是的,縱然可能偶爾拾回,但隨即很快拋失了。一次走在僻靜的小路,清楚聽聞蚯蚓在泥土裡唱歌,竟然感到喜悅與滿足。對於這人世誰能完全滿意?而造成此種不滿的都是我們自己。為什麼?要如何充分又合理來回答?我們都茫然,嘲弄著自己卻說認真地生活。矯情哪!在年齡的增長中成熟,自渡生的柵欄,生命的白絹肯定由時間不斷染色。很紳士,也很衣冠楚楚,挺起僵硬的脖子很有條理說話?年齡不是長進,甚智之事也必使人長進,在自以為長進時,往往正志向愚昧。在孩子身上存在的,成人沒有了;乃聖潔,乃至真、與至美、至善。或者也曾想一一拾回,至於不可得,由於不知如何拋失的。微笑看一群天真無邪孩子拋紙球,舉一隻泥汙的小手,和笑而拋,拋得高又遠。我拋了,而且先接著。黃昏完全被拋落了。愉悅卻升起來,再升起來。
心靈的謳歌/林俊德
- 2011-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