饅頭趣談/石 隱

  • 2012-01-10
 饅頭,在臺灣一向妾身未明,處境尷尬,說他是點心,略嫌粗陋,算他是主食吧,又為多數食米成習的人排拒,只有少數靠勞力賺錢的北方漢子才拿來伴著豬頭肉或是鹹菜瘩啃,偶而有個年輕人尤其是穿著入時的小姐們,買個饅頭都像作奸犯科似的偷偷摸摸,塑膠袋子裝起來,還得外加一層報紙,包的密不通風,猶恐春光外洩、貽笑蒙羞,不若買麵包那麼理直氣壯,拿在手裡,大街上邊走邊吃都不覺得理虧。
 常言道「三十年風水輪流轉,東風也有向南時!」這幾年,饅頭的身價突然堅俏起來並被認同為大眾化的食品,由於行情看漲,經營者也日漸眾多,單是臺北市的方圓含各衛星市鎮,非寸土寸金的精華區,街巷弄里,到處都有饅頭店的招牌,買饅頭的人,也不再盡是那些傻大黑粗,氣壯山河的老主顧,若干名媛淑女紳士俊男買些個大包小包,明目張膽的拎著招搖過市,並且態度悠閒,顯得俯仰無愧,所以一處地點適合,生意興隆的小饅頭舖子,往往會把附近麵包店老闆逼得手忙腳亂,吹鬍子瞪眼的!
 促進這一行業的繁榮,國人飲食習慣改變固是原因之一,社會上小家庭制度的興起,更是推波助瀾的主流。小家庭的特色就是要「經濟掛帥」,夫婦共同開闢財源,否則便不足以維持日常開銷,因此把傳統上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秩序推翻了,分工上沒有專業家庭主婦,時間上捉襟見肘,三餐不得不力求速簡,那麼除生力麵外,恐怕沒有比吃饅頭更簡單的東西了,只要再買一罐醬菜,煮一鍋稀飯或是沖杯牛奶,都可餵飽肚皮,因此他的消費市場,一直穩定成長而不受景氣與否的影響。
 除此之外,做這行生意不用太多的本錢,容易張羅,隨便一間能遮風避雨的房子,只要面臨街道(愈熙攘雜亂愈好),即可開張大吉。掛一塊牌子,曰「店」,曰「舖」,甚至曰「大王」什麼的都隨意,目的只是提醒路人「這裡出賣大饅頭」!
 中國的麵食,天生就要慢工出細活,愈手工愈好,並且多一分工夫多一分成色,不能偷工投機,也不適合科技工業,一旦工業化而上了機器,做出來的東西便盡失中國食品的風味,比如機器壓的麵條,就不如手工捍出來的軔性強,有咬頭;機器壓的餃子皮,固然是圓平整齊,規格一致,包出來的餃子煮熟了,卻單薄孱弱,望之如塑膠製品,吃起來僵硬冷漠,缺乏麵皮的渾厚香氣。饅頭尤其要慢揉細搓才勻潤細緻,靠機器做出來的饅頭,雖也細皮嫩肉,白淨光亮,卻沒有那種賞心悅目的自然彈性,吃起來粉刺刺的味同嚼蠟,只能騙騙學童和根本不識饅頭真正滋味的外行,真正吃饅頭的人是不屑一顧的。現在市面上仍有用機器生產的饅頭出售,當那種饅頭初興之時,挾著機器饅頭的科技頭銜,熱火朝天的宣傳了一陣子,雖然聲嘶力竭,就是激不出個適度的反應來,結果是壯志未酬偃旗息鼓沉默下來,幸好機器生產總是節約了人力,相對的減低了成本,靠廉價傾銷也能苦撐下去。
 科技產品既然不受歡迎,形成手工業獨佔市場的局面,當年操此業者不似今日這麼多,早期幹這行的正逢上了景氣的時期。因此都財源滾滾,很賺了些銀子,一段時間過後,心竅玲瓏的即時金盆洗手,脫籍收山,錢多了便財大氣粗膽子壯,有人置產蓋大樓做富家翁,有人懷揣巨金,舉家遠颺移民去了!
 做饅頭,看上去一把淚一把汗,錢賺的很辛苦,但他們利潤的優厚,卻是局外人想像不到的。因此有若干無田園可供歸去來兮的軍公人員,退休金不足以仰事俯蓄的情況下,便也奮不顧身的投入了生產行列。
 不管是什麼人,一旦入了這一行,便不修邊幅,神情呆滯,變得大智若愚起來,連帶把一套極具專業的行業,因形象不佳,被人誤認為是用不著學有專長的工作,遠不如賣牛肉麵還得有點烹割調味的本領,層次上是被看成屬於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才幹的粗活;胸懷壯志,腹有丘壑的人,不到山窮水盡,絕不會妄自菲薄去大材小用的。人都是看人挑水不吃力,事實上,那顆拳頭大的饅頭,從調麵到出籠,雖無博學鴻詞的大學問,但要把一團濕漉漉的麵粉發(酵)得恰到好處,蒸出來的饅頭不酸不癟,保持著一定的品質,其中的訣竅不是一般簡單的頭可以洞燭其「艱」,或是只靠發達的四肢能獨善其事的!即是一個在大學裡修幾十個微生學學分的人,要他講一套酵母的理論可能頭頭是道,請他成功的調理出一籠饅頭來,恐怕是「打了鴨子上樹」了!
 在臺灣賣饅頭,宣傳上(不管文字或口頭)都以「山東饅頭」號召,「山東」二字猶恐不足以振聾啟瞶,還再加一個「大」字曰「山東大饅頭」!自從電影張大帥(古都春夢,邵氏出品,井淼主演)問世以後,使山東老鄉受盡了揶揄,那種變了調的山東腔和粗魯不文,成了山東人的「正」字標記,惡形惡狀愈演愈烈,誰也想不到,因饅頭業的興起,蒙羞多年的「山東」二字繼出聖人之後,再度聲譽大振。不過冀魯豫各省都吃饅頭,何以獨垂青於山東而用以標榜?殊令山東人迷惑費解,並不是「居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疏於覺察出他的長處,因為真正的「山東饅頭」,是咬起來咯噔!咯噔!出聲的硬麵餑餑(山東人對饅頭的俗稱),而臺灣賣的山東饅頭都是鬆垮垮海綿似的,硬扣上頂「山東」帽子根本是南轅北轍,豈不是掛羊頭賣狗肉!
 最令山東老鄉不能釋懷的是不應該叫「山東大饅頭」!棒球大的饅頭形容為「大」,無異是對山東人的藐視,山東人對饅頭向不輕易言大,但是一旦大起來能讓你大吃一驚,像是過年過節,祠堂裡插著五組紅棗,顯得眉開眼笑供祖宗用的大棗鼻子餑餑,有直徑四十公分長,五、六斤重一個的,跟這裡的饅頭一比,那真是登泰山而小天下,蒸熟涼透,站上個人都踩不扁,五個一羅疊在一起,擺在供案兩邊,高山仰之,望之彌高,四兩重的饅頭妄自尊大,真是夜郎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