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書記/張亦農

  • 2012-01-30
 我國有句俗語說:「偷書不為賊」。可見在舊時社會,似乎並不很責難求知的雅賊;但是無論如何,這種不告而取的行為是要不得的。誰知在還未識得這句話之前,我卻曾「偷」過書。只是那種方式的確相當雅,如今回憶起來特別有味。因為他曾影響了我的一生。
 民國四十八年前後,國人的生活還是非常的艱苦;而在偏遠又荒涼的外島,物資更是貧乏;基本民生物品固然不足;圖書等文物則幾乎不可得。再加上島上居民多文盲,三餐猶在饑餓中掙扎,那有餘力為孩子向遙遠而又交通不便的台灣購買書籍或文具。於是孩童上學之餘,除了幫助父母做些能力所及的零碎家事外,實在找不出能滿足他們小小心靈的玩藝。好動的孩子倒可以上山下海地野;有些孩子則只能呆望著那無邊的茫茫大海。對自己的人生,也是一片茫茫然。
 大陸淪陷於共黨後,國民政府退守到台澎金馬,原是邊孤島的馬祖,突然變成反攻的最前線,也駐防了大批的軍隊。可是荒涼的小島毫無建設:不但軍事設備缺泛,便是駐軍的房舍也成問題,於是僅有的民房,便自然為軍方強行分住。我們的家就是一例,真正做到「軍民一家」。樓上的三分之二被一道甘蔗板隔開,做為一個特種部隊的總部。部隊長及重要的幹部都住在裡頭,還有一個小辦公廳。終日電報機聲嘀答,門口防衛非常森嚴。所以我們雖然同住在一個屋簷下,談笑相聞,但卻很少來往。
 不記得是那一年的小學暑假,在家裡待著正感無聊,無意間瞥見與隔壁部隊間隔的甘蔗板,因潮濕磽起一道裂縫,便好奇的撥開板縫瞧瞧阿兵哥那邊的情形。結果就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看到一整排的書正靠著隔板立著。小心靈裡馬上便起了鬼主意:那一天,一定要看看那是什麼書,他跟學校的課本有什麼不同。
 畢竟是住在一起久了,對部隊的作息都很清楚。他們每星期有一次全體外出,只留衛兵一人站在門口守衛。於是便趁著家人不在,而隔壁又空無一人的當頭,便大膽的把那道夾板縫拉大,再用小手輕輕的掏出一本書來,然後再小心的把縫推上。
 這是一本我從未見過的書:封面有很好看的彩色圖案,尺寸要比學校的課本大許多,書裡頭用各種大小不同的字體排印,並穿插有人像或圖片。(記憶中像是軍中文藝或暢流這一類的定期刊物)對書中的內容雖然似懂非懂,而且還有許多生字,但可比課本有意思多了。於是就偷偷的藏起來看了好幾天,看完了,再趁著家中無人的時候放回換另外一本。其中最吸引人的,是那些文藝雜誌,以及小說或散文專集,因為那些文章都非常感人;至於有些比較專門性的政治或軍事論著,那根本就看不懂了。
 就這樣有借有還的偷著書看,其中有好幾次都差點被察覺,教人膽戰心驚。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有個晚上部隊長要看的那本書在書架上遍尋不著,於是高聲的詢問屋裡的人,結果半天沒有人回應,就這樣沉寂了好一會兒,忽有人答腔說:「前些日曾看見某參謀翻過那本書,這幾天人在分站,會不會在他那兒。」那時我躲在被窩,嚇得直發抖:因為那本書正好被我拿來;萬一被發現偷書,那準完蛋。謝天謝地,隔天他們又全部出門,我便趕緊把書放回去。還有一次是因為太貪心,一下子拿了好幾本,結果那排書因靠不隱而倒下,有好幾本更掉到地板上。晚上果然聽到一個長官把勤務兵喊到書架前,大聲的斥罵。天曉得,那都是我雅賊幹的好事。更抱歉的是:那位勤務兵阿兵哥對我很好,曾教我唱生平第一首流行歌曲「綠島小夜曲」。讓他受責備,心裡真是過意不去。
 書架上的書籍並不很多,除了定期刊物有增加外,其他的書很少有變化。所以約略過了一年光景,那些書對我已失去興趣;更主要的是自己已升入初中,必須住校生活;而學校有小圖書館,那兒的書更多樣化了。所以之後就不再「偷」書來看。
 一年多的偷書閱讀生涯,對我的助益太大了。它讓我這個無知的鄉下孩子接觸到多采的文藝世界,增加了知識,豐富了感情;也多瞭解一些人情世故。從此,當我再望著那無際的大海與藍天時,腦中不再是一片茫然,而是有了自己的理想:有衝破窮困的家園飛向遠方的意圖。
 民國五十三年,終於排除萬難離家到台灣升學;也就在那年的冬天,那支特種部隊奉命撤銷改編,搬離我們的家,一切都變化是無的。一切似乎都隨緣起滅。今天,當自己倚在舒適的彈簧床上夜讀,對著滿架的書籍,燈明几淨;回想當年「偷書」的情景,以及在微弱的煤油燈下讀書的日子,是苦?是樂?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