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叔家就快到了。
我沿著小徑直走,繞過了幾個山巒,已足足走了兩個多鐘頭,一點也不覺得累,就只是感到前額的汗水越來越多,內衣的濕度越來越濃了。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這偏僻的山區,雖然這地方近乎人煙絕跡,可是我卻很喜歡它。記得去年我放假之時,也曾來此度過生命裏最豐碩的一個假期,自從假期過後,因工作和功課繁忙,一直沒再來過。這次是二叔寫信來要我去給堂弟補習,堂弟今年初中剛畢業,正準備參加高中聯考。因為二叔自小就失學,非常希望自己的兒子多唸點書。前次我來時,堂弟因偷懶而缺課一天,結果被二叔知道,氣得他兩手直發抖地說:「我今天就是因為沒讀書,所以現在才得做土牛,你如果不好好讀書,以後會撿狗屎的。這個家已出了一個土牛還不夠嗎?難道你這輩子也要做憨牛?」
想起堂弟也真可憐,從小便跟二叔遷居在山區裏,從他的口中知道,小時候每當二叔和二嬸出去山區打工,他便在家煮飯。唸小學時,由於學校遙遠,所以每天總得走上二小時的路程,才能到學校唸書,放學後還要帶點吃的或日常用品回來。因此他不但是唸書,而且也是家裏唯一的交通工具。
我終於走過了山巒,從這裏遙望過去,眼前的一切盡收眼底,河谷躺睡在溪澗,不知名的樹木夾溪兩岸低垂。河谷只是隱隱可現,唯一能聽到的,便是那淙淙水聲。我繞過半山腰,情景頓時改觀,小道兩邊均是嶙岩峭壁,中間只有一條甬道直通谷底,河流的上方以幾枝竹子綁在一塊,橫跨兩岸,做為過路的竹橋。記得上次來,走過這條竹橋時心裏還真是有些駭怕。
(二)
二叔並沒有什麼改變,只是在他的額頭上多添了一些皺紋,這可能是滄桑的歲月給他帶來的痕跡吧!但他身體卻非常健壯。他一見到我來,高興得張開雙手,將我抱住:
「要來也不先寫封信通知我,我也可以叫你二嬸或阿生去接你。你很少走山路,這條路又那麼遠,算你記性好,否則迷路了,我又怎能向大兄、大嫂交代呢?哈……」二叔雖帶點責備的口吻,卻掩不住他心中的那份喜悅。
從二叔口中知道,他們這個地方共散居十餘戶人家,大部份是平地人搬進山區來墾伐山地,種植山產以維生,其中有三、四戶是原住民,居於左側的山腰下,據我二叔說,這裏的原住民都很熱情的!
二叔帶我進大廳,一進廳門,我瞧見了二嬸坐在廳壁邊剝竹筍,我大聲地叫道:
「二嬸好!」
二嬸回頭看見我,把我從上到下,仔細的打量一番,然後用閩南話跟我說:
「阿棋,去年你來時還是小漢,這回來竟然長得比你二叔高囉!」
此時堂弟阿生也由臥房裏跑出來,看到我便急著問:
「大哥,很久不見了,很想念你。還戴眼鏡?度數越來越深了吧?」
「沒有,沒有!還是跟去年一樣。」
「阿生,快去泡茶。」二嬸叫阿生去端茶,並順便拿了一個矮凳給我坐。
阿生跑進廚房,不久便端著一個用竹子筒做的杯子出來,我因為一路上流汗太多,口渴得很,因此一口氣便把它給喝光。
阿生接過我喝光的竹筒,對我說:
「大哥,這次來要多住幾天,趁著這次暑假,我要帶你去摘龍眼和山香果,及捕捉你最喜歡吃的生蝦。」
「一定!一定!」阿生的熱情使我深為感動。
「阿棋!你走了那麼遠的路,很累了吧?等下我叫阿生帶你去山泉處洗個澡,然後早點吃晚飯,早點休息,知道嗎?」
二叔總是對我那麼好,我感激的點點頭。
(三)
「快起床呀!天亮了!」
我揉揉倦眼,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阿生在叫我!可能是由於昨天走山路太累了,所以今天才起不來,我急忙披衣起床,步出門外,山上的霧很濃,一眼望去儘是白茫茫的一片,就是庭前的幾株大樹,也僅僅能看見輪廓而已!阿生告訴我這段期間是山上的濃霧期,也是農忙期,因此霧顯得特別的濃,早晨也比較陰冷。
阿生說:「一大早爸、媽便出去割竹筍了,要我留下來陪你走走!」
我們吃完了簡便的早餐,便去果子園鑽來鑽去,那裏面有高大的龍眼樹、柚子樹、李樹及剛結果不久的橘子樹……等。各種果樹,爭芳奪嫩,象徵著一個富有朝氣色彩的晨曦。
「龍眼剛成熟不甜,柚子還沒好,橘子又青黃參半,李子也收成不久……」阿生歉疚的說。
「沒關係,我又不是為吃水果而來的!」
「對面那座山的阿成伯,種很多的鳳梨,現在已經可以吃了,我去向他要!」
「那怎麼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告訴你,我們這裏的原住民,都很有人情味的,不像你們大臺北的人,同住在一棟公寓裏,有時竟連招呼都不打,更甭用說照顧、相處了。
阿生這些天真的話,使我感觸很深。這裏的人因為很少有外界的介入或現實的滲雜,因此個個仍保持著一股傳統的純樸的作風,他們瞭解鄰居的可貴,懂得遠親不如近鄰的含意!所以人情味也就越來越濃厚了。
「說的也是!」我一臉愧意,急忙把話題轉到別處去,「這裏是荒山野地,野生動物多不多?」
「很多,尤其是狸貓、山豬、羌仔……還有猴子!」阿生扮著猴子走路的那份滑稽相,令我大笑不已。
阿生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這裏的野獸不少,常去果子園偷吃果食,所以我們使用鐵鋏去抓牠們!」
「抓得到嗎?」我好奇地問。
「當然抓得到,也許你還不曉得,前兩天在阿成伯的鳳梨園內才抓到一隻山羌仔,爸爸被邀了去,喝了酩酊大醉,結果被母親大罵一頓!」
隨後阿生又滔滔不絕的說了一大堆有關栽種果樹及割竹筍採收農作物的秘訣給我聽,他是自小在山區長大的,對山區的一切當然很有認識,他說了好多,可是我卻聽不懂。
(四)
這是一頓平生最稀奇,也最豐碩的晚餐。
二嬸一一地為我說明:這是由後山阿順叔那兒送來的雉雞,我把它和一些中藥下燉,營養成份極高。還有這碗是前庄的阿成伯送來的山羌肉,肉鮮味美。另外那碗是在左側山腰果樹後面的原住民送來的醃山豬肉……。
「奇怪,他們怎麼都送東西來呢?」
阿生急忙地說:「還不是託你的福,就因為你來,這裏的人才送東西來。」
「為什麼?」
「這是此地的風俗,也可能是自卑意識的趨使,這裏大半是屬於一群知識較淺陋的人,他們認為本身已被社會所遺棄,甭說親戚、朋友沒有探望他們,有時一年半載之中,都沒有生人來過。因此他們認為只要有外地人來此,便是一種好預兆。所以他們便自動地送東西過來,以示慶賀,有時你想不收,都不行的!」
阿生的話,像一根針,一次又一次地刺在我的心坎上。是的!只有在這裏的人才能了解社會現實的罪惡。也只有他們才能夠領悟到被遺棄的痛苦和人情味的可貴。
「囝仔人有耳沒嘴,黑白講什麼?」二叔勃然大怒,操本省口音大罵阿生。
「沒關係,他說的都是實話,我不介意。」
「茶涼了,快點吃吧!」二嬸打圓場的說。
「啊,對,媽交代過,你們一定得抽個空去北部走走。」 (待續)
鳥巢/石 隱
- 2012-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