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青蝦、鱸鰻也是他們獵取的對象。
阿生一早便把我吵醒,束裝完畢,我戴上一頂斗笠,又穿上昨晚那雙雨鞋,走起路來歪歪顛顛。山谷裏的晚上雖美,但早晨更美。我佇立在頂坡眺望,那連綿的山峰就呈現在眼前,淡淡地罩著雲霧。顏色最淡是最遠的山,然後漸漸的加濃。帶子似地溪水從那山和這山之間蜿蜒而出……。
阿生一路上領頭,往下坡直走,我緊跟在後,清晨的青草沾滿了露珠,一些莫名的野花,開得相當艷麗,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那裏,但我心裏卻敢肯定,那是一處別有洞天的地方。阿生忽然在我眼前停了下來,指著右側山林說:
「哥!我們先去看一樣東西,然後再去抓蝦。」
我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麼東西,一股好奇心的趨使,便急忙地答道:
「好啊!可是別耽誤太多時間哦!」
「知道了!」
我們繞過右側一大片不知名的山林,又衝越一座小山,這裏的景物便大大的改觀,除了少數的雜木和殘竹之外,便是一片綠海的相思林了。阿生沿小徑直走,通向綠海深處,遠遠地我瞧見他在一棵碩大的相思樹下,手指著上面說:
「哥!你往樹上看!」
「在那裏呀?」
「就在那裏。」
我順著阿生所指的方向望去,發現那樹椏間有著一個大鳥巢。
「那是什麼鳥巢?」我問。
「雉雞巢。」阿生停頓一下又說:「你忘了,前天晚上我們吃的雉雞啊!顏色好美喔!可能再幾天便可孵出,我把蛋拿回去給母雞孵,一孵出來我就把牠送給你。」
我滿口答應,因為我知道雉雞是一種很稀奇的禽類,尤其羽毛艷麗,更是令人叫絕。
「那麼高,你怎麼爬上去呀?」
「別耽心,每年的龍眼採收期,我都天天爬樹。」
「那你都沒上課了。」
「不!龍眼採收期,正是放暑假,你忘了?」
他矯捷地爬上去,一直爬到樹頂端,我發現枝椏不停在搖盪著,我心裏逐漸害怕起來。
「不要再上去,我不要了!」我大聲地喊。
「沒問題!」他大聲地叫。
我並不是怕他失手,而是怕樹枝斷落。時間在我的驚慌中度過,大約十五分鐘左右,他終於把那鳥巢,整個搬下來。阿生滿臉喜悅,拿著鳥巢走到我的面前,我發現雉雞的蛋和雞蛋並沒有什麼差別,只是顏色較鮮紅而已。
(七)
隨後,我們並沒有繞原路走。穿過了那一大片的相思林,阿生直往谷底飛奔,我緊跟在後頭。遠處傅來淙淙的水聲,卻不見溪流。四邊全是嶙石和峭壁,沒有任何雜草,只有在懸崖上屹立著幾棵莫名的樹。我不禁想著:要是人類的求生本能比任何動物還要強的話,那麼這些樹林似乎要比人類強得多了。因為有的人一遇到困難,便會喪失求生的意念,而樹木則不然,它歷經風吹日曬,狂風暴雨,卻仍能屹立不移,英挺茂盛。繞過幾個大嶙石,水的聲音越來越大,我也發現溪澗就在我的眼前了。阿生早就跑到溪澗旁的大石上向我揮手。
「到了,到了!」
我加快腳步,到了阿生剛才站的大石上,卻沒有看見他的影子,於是我便靜靜地坐在岩石上,靜思著這幾天山居的日子,是充實、純樸的。可惜在此的日子,只能小居,不能長住。因為爸、媽要我在五天之內趕回去參加父親生日會。心想即使爸、媽那關通得過,但公司那關也交不了差。要不是利用替阿生補習的理由,前來玩一趟,還真不是容易的事呢!
在這裏已住了兩天,對此行的任務還未履行,阿生的課一點也沒教他,心裏直難過……。此時阿生正由谷旁穿過大石,手裏還拿著山芋葉和兩根山鬃枝。
「你拿那些東西,要幹嘛?」我不解地問。
「說你笨,你又不承認,這個山芋葉是要用來裝蝦,那這兩根山鬃枝是用來做捕蝦具。」
提到捕蝦具,我才發覺到,我們匆匆地趕來,根本沒有攜帶出來,多虧他對山上的一切認識得那麼透徹,否則這趟路是白跑的了。阿生很快地把山鬃根的小葉全部削下,然後用指甲在山鬃枝上削成絲質,扣成一個O型,他說利用枝頭尖端的絲質,由蝦的尾巴套進O型之中,如此便能很順利地抓著。阿生把弄好的山鬃枝分一枝給我,我一把拿住,大步的直往水中走去,阿生卻在我背後說:
「進水中的時候,腳步盡量放輕,以不激起太大漣漪為原則,否則驚嚇了蝦子,就難逮了。」
我照他所說的話去做,果然很有效,大約抓了一個多鐘頭,蝦便裝滿了山芋葉。我看看手錶,已近十一點,便向阿生說:
「我們回去吧!」
阿生怕我像昨晚一樣的發脾氣,便帶著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拿著鳥巢和青蝦,往山坡走,一面走,我一面問阿生:「今年的蝦,似乎比去年多!」
「是啊!今年的野蜂蜜也很少人來採了。據說是外地人的生活水準提高了。」
「這都是工業發達,輔導農業快速成長的緣故。」
「說真的,我老早就想過,以後一定要幹一番大事業,然後把這個家搬到都市去,好讓爸、媽他們享福,免得他們在山區一輩子受苦、受累。」阿生一本正經的說。
「有志氣,哥哥很欣賞你有這種意志。這樣好了,你就和我上北部去半工半讀,這樣你不但不愁沒有學費,而且還能學到一點技藝。何況我也在那兒,對你也有個照應。」
「想是有想過,可是爸爸就是不答應。」阿生一臉憂鬱的說。
「沒問題,一切包在我身上!」
阿生高興得不得了,到了茅舍之後,他把鳥巢送去給母雞孵,而我則把青蝦泡入水中,卻發現大部份青蝦已經死了。
(八)
此時二叔和二嬸挑著一大擔的竹筍回來,我看他氣喘如牛,汗流浹背。我急忙地端了一大杯茶出來,二叔一口氣喝光,喘呼呼地對我說:「今天去那裏?玩得還愉快吧!」
「愉快,我們去抓蝦子。」
「其實有什麼好玩,我在此已待了十多年,一直都不覺得那裏好玩。」
「這是因為您天天居於此地,便對這地方產生疏離感,也就沒有新鮮的感覺!」
「什麼疏離呀!新鮮呀!說得那麼抽象,我聽不懂。」二叔卸下了斗笠,並用它扇著風。
「二叔,有件事,我想徵求您的同意!」
「什麼事啊!」
「我想帶阿生到北部去唸書!」
「為什麼?」二叔疑惑地問著。
「不為什麼,只是希望他能學點技藝,晚上又能繼續升學,而且我也較有時間教導他,最主要的,還是要讓他養成一種自立的個性。」
「好是好,可是阿生從小就在山上長大,從不出遠門。他這麼一去城市,我恐怕他不能適應。」
此時阿生從房裏跑出來,對我使個眼色,對二叔說:
「有大哥在身邊,您還猶豫什麼?大哥不是常說過:『一個人要能適應任何環境,才能生存。』的?」
我眼見二叔有些動心了:
「也許阿生這次要離開,對您和二嬸都是件痛苦的事。就像母鳥要和子鳥分開一樣,可是男兒志在四方,您總不可能一輩子把他留在您身邊。他長大了,他有權去開創屬於自己的未來呀!」
「咱都老了,阿生和你去也好啦!免得一世人做山牛!」二嬸眼睛紅紅的。
「好吧!就讓他去!」二叔抵不過大眾的意見,只好答應了。
阿生看二叔答應,很高興地對我說:
「謝謝哥的幫忙,我們幾時動身?」
「明天。」我堅定的回答。
「那麼快嗎?」二嬸一臉痛楚的樣子,使我的心裏也很難過。
「沒有辦法,我只向公司請五天假,現在已過兩天了,我提早幾天回去,是想給阿生找個屬於專門技術的工作,所以必須明天動身。」
「阿母,不要緊啦,我會時常回來看妳和阿爸。」
阿生很懂事的安慰二嬸。二嬸卻忍不住地流淚,一手將阿生抱進懷裡痛哭起來。
(九)
這天早晨,阿生很早就起床了,昨晚他還跟我說,明天要越早出發越好。因為要先走二小時的山路,才能搭到車,他怕太陽昇得越高,走起路來就越累。當我起床時,他已不見影子,可能去跟他的遊伴辭行吧?我發覺他的行李早已準備好了,他用包巾裝了幾件破舊的衣服,還帶著他上課的課本。二嬸此時進來,我連忙說:
「二嬸,早安!」
「早,看到阿生沒有?」
「沒有啊。」
「這個囝仔,總愛亂跑。」說後二嬸即走出房外。
於是我步出大門,發現山上早晨的霧氣依舊濃厚,庭前的竹葉,都沾滿了露珠。此時阿生由山谷中跑了回來,滿身濕漓漓,不知道是早晨的露珠,還是汗水。
「你去那裏?剛才二嬸在找你。」我問。
「給你猜!」
「去向同伴辭行?」
「不對!」阿生搖搖頭。
「去看果樹園?」
「也不是!」
「我猜不著。」
「好,我告訴你,我把昨天拿回來的鳥巢,又送回枝椏上了。」阿生說。
「為什麼?」我不解地問。
「我發覺讓牠們母子分散太殘忍了。」
「阿生,你很懂事,太好了。」
「因為我們要北上,留著那雉雞也太可憐。」
我了解阿生的意思,不禁笑了起來,他也跟著笑起來。
「走,我們動身吧!」
「好!」
於是我跑進茅舍,取出行李,拜別了二叔及二嬸。
「你們要多保重啊!」這是二叔臨別的囑咐。
我們一起爬上坡路,到了坡頂,阿生低著頭對我說:
「這是另一個行程的開始。」
我佇立在坡頂,山風迎面吹來,我不禁回首翹望山谷,白茫茫的一片。霎時我心情異常複雜,起伏不定。默思片刻,於是我毅然地收斂起視線,甩掉一切紊亂的思維。看著身旁那個幼稚、純真的臉頰,我忽然拉住他的手,大聲地說:
「阿生,我們走吧!」 (完)
鳥巢/石 隱
- 2012-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