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鎖/乃 欣

  • 2012-06-27
  是一個很深的夜,靜得似乎連心跳都微息可辨。
  她滑動著輪椅來到窗前,凝視夜中。哎!一聲輕嘆,迎著陣陣徐風,眼前竟漸漸模糊了,往事如青?般從腦際緩緩升起……。
  大二是一個令人神采奕奕的黃金時期,對於林圓菁而言也不例外。她並不頂漂亮,但是她給人的感受是一份清爽,一種無邪的自然美。她活躍於各社團,是一個出名的女孩,但她卻認為愛情是一個枷鎖,所以對於追求者總是不多理睬。作夢也沒想到,自己竟也會被這愛情枷鎖扣住了一生!
  一天,有個粗心的男孩撞掉她懷裏的書,當他慌亂地拾起把書還她時,剎那間愛神的箭將他們倆的心串在一起了。那個粗心的男孩,從此就在圓菁的心坎定居下來,他叫葉喬偉,電機系四年級的高材生,一個充滿精力的青年。
  和往常一樣,圓菁背著白袋子,穿著T恤、便鞋去上課,只不過一向遲到有名的她,現在卻在教授來之前就已坐在位子上了。因為喬偉每天都要晨跑、打球,然後回到住處——和同學合租的房子,洗澡後再去上課。圓菁自從認識了他,就改了晚起的習慣,反而成了全寢室最早起的人。室友們常藉此調侃一番:「喔!愛情的力真偉大,竟能將一隻鬧鐘都叫不醒的睡貓,變成了司晨的雞了!」每回被這麼說,圓菁總會很不好意思地推說:「沒法子嘛!他說早起對身體百益無一害,而且早餐是非吃不可的,所以……」「所以睡貓就變成雞了!」室友小琪搶著說,惹得全寢室哄然大笑。
  週末假日是他們倆最愉快的時刻。不喜歡人擠人的地方,喬偉總是用機車載著圓菁,由大馬路轉入小道,來到他們認為沒有人能打擾的地方,兩人依偎在大樹下,享受著只有他們兩人的世界。在這周圍是一片草地,偶爾會有一兩頭水牛在此專心吃著?草,隱約可以聽見遠處的流水聲,好幾次圓菁想去探尋源頭,但都被喬偉阻止了,他的理由是與其知道水聲是從工廠排出的廢水中發出的,倒不如讓水聲使這裏多了一份清幽之感來得好。起初圓菁執意要去,但拗不過他,日子久了也就淡了,想想有這麼一個完完全全屬於他們的天地,她還求什麼!不再想去探索,唯恐失去原有的。
  有時他們根本沒說話,只是默默地互相枕靠著,聆聽著大自然為他們的演奏——鳥叫、水聲。彼此的眼中只有對方。有時,圓菁會嘟起嘴裝出生氣的樣子說:「認識這麼久,你從沒說過喜歡我!」這時的喬偉總是柔情的看著她,然後以他最熟悉的方式輕吻她,代替了回答。
  很快地,喬偉畢業服役去了,圓菁也升上了大三。雖然每星期休假時,他都會上來看她,但相見的時間比起從前簡直太短了,幾乎不及訴說彼此思念之情,喬偉又得歸隊了。為了使自己恢復往昔的精神,圓菁開始利用課餘到處兼家教,希望能將所有空檔填滿,而不為相思所苦。她堅信過了這段時期,呈現在眼前的又將是美好的。然而好不容易挨到葉喬偉退伍,圓菁也畢業了,就在她認為他們的時光又回來時,葉家出事了。
  喬偉的父親公司被倒了,債台高築,葉家頓時瀰漫著愁雲慘霧,葉父負債心急,不幸腦中風臥病在醫院,母親素來就體弱,如今更是病得厲害。家裡也辭去了女傭,由尚在念書的妹妹葉喬娟來照顧二老,服侍湯藥,而喬偉就得應付債主,到處籌錢,但是數目實在太大了,加上親友又多錦上添花之輩,此時的葉喬偉真是悲憤交加。圓菁家是公務員,家境小康,雖也盡力幫忙,卻也是杯水車薪,但是圓菁給喬偉的精神鼓舞卻是無以倫比的。
  一天,當圓菁去換喬娟的班時,途中被車撞了。老天爺並沒有奪走她的生命,但卻殘忍地取了她一條腿,當圓菁醒來時,就已註定了從此必須坐住輪椅上的命運了。喬偉更無助了,一切擔子全落在他的雙肩,背著家人、圓菁,他經常徹夜無法成眠,捶胸狂喊:我該怎麼辦?
  就在絕望時刻,一位葉家的遠親陸先生自美國回來說願意幫忙解決債務,度過難關。一切有如惡夢乍醒,葉家總算有了生機,葉父已出院,雖行動還有些不便,但身體已硬朗多了,葉母偶爾也能下樓坐坐,這位葉家的救星不但幫忙解決公司善後,還有意栽培喬偉,在大家的心目中,他是大善人,連圓菁也對他感謝不已,但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大好人竟會奪走她一生僅愛的人!
  一天晚上,葉父告訴喬偉,那位陸先生的女兒要嫁給他在美國定居。這對喬偉而言,簡直有如晴天霹靂般。
  「不,爸爸,難道您忘了我愛的是圓菁?」他有一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看父親的眼神,不得不急切反問。
  「他是我們的救星,其恩如同再造,看上你當他的女婿,是你的運氣,沒有他,我和你媽早已歸天,你可能也淪為無家可歸,而且……。」
  「他是咱們的救星,圓菁就不是嗎?您別忘了,她甚至還為我們家賠上一條腿,陸伯伯的錢我們可以還,但是我們欠圓菁的還得了嗎?爸,您仔細想想啊!」喬偉不等父親說完,就搶著說道。
  「住口!林小姐我很感激,但是人家對方是栽培你這塊才呀!要你娶他的女兒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難道為了兒女私情,你要自毀前途嗎?」
  「爸!請你……。」
  「好了!我身體不好你就別氣我了,你是個好孩子,一定會聽話的,林小姐那兒我會補償的,況且我也已經答應了你陸伯伯了,決定在這月底讓你們結婚。」
  「爸!你怎麼可以不經過我的同意就……」喬偉氣急敗壞的大聲喊著,但父親已經蹣跚地一步步上樓去了,丟下喬偉呆若木雞……。突然他想到帶著圓菁遠走高飛,到那個只屬於他們倆的地方,不管這些煩雜的事,盡情地過他們的生活,但隨即想到體弱的母親及行動不便的老爸,還有喬娟……「哦!我不能棄他們而去……但是為了圓菁……不,我太自私了,我……」雙手埋進髮中用力揉搓著,葉喬偉覺得自己快炸開了。
  圓菁出院後,就一直待在家裏,自從葉家的事解決後,喬偉幾乎每天來陪伴她。有時她也會害怕因自己的殘廢,喬偉會不愛她,但喬偉表現得比以前更體貼更溫柔,而且無時無刻不在鼓勵她,解開她自卑的心靈,晚上喬偉回家後,還會打電話來和圓菁談心,至夜闌人靜才依依不捨的掛了。但是現在已經一個星期了,整整一個星期沒見到他,甚至連通電話也沒有,她心裏亂急了,打電話去問,女傭總說少爺不在。他去哪裡了呢?怎麼不告訴我一聲?難道爸說的話是真的?圓菁想著前天父親對她所說的話不禁心驚起來。
  「小菁,喬偉是個好青年,我知道妳很喜歡他,就是我也是,但是……嗯……那位陸先生幫了他們大忙,而且又願意培植喬偉,我是聽說他有意要他做陸家事業的繼承人,也就是說喬偉可能……。」父親吞吐著無法說下去。
  「可能怎樣?離開我嗎?去娶陸伯伯的女兒嗎?」圓菁不在乎地問著,然後充滿自信地說著:「不會的,爸您放心,喬偉不是那種人的。」
  雖然父親沒再說下去,但如今圓菁想來,真是心亂如麻,她開始對喬偉信心動搖了。「不,不可能……,我要去問他,要他親口告訴我!」她近似掙扎地呻吟著。這時電話響了,她知道是他打來的,她相信當兩人彼此深愛對方時是會有心電感應的。以往她會立刻拿起話筒,而現在她忽然害怕了,害怕這是一把快刀,要來切斷她和喬偉的情絲,她遲疑著沒去接,電話一聲一聲地響著,忽然停了,不,是被接了,一會兒,「小菁,你的電話」是母親的聲音。
  「接吧!該來總是要來的,林圓菁你不是正要去問他嗎?如今就是最好的時刻!」深吸一口氣,走出房間,在接電話前以堅定的口吻告誠自己。
  「喂!喂!」
  「喂,是我,圓菁!」他遲疑了一下才說。
  「我知道!」
  「我……我明天要……要去……」他沙啞的,吞吐的說。
  「去美國,對嗎?和陸小姐結婚,對嗎?」聲音出奇的平靜,連她自己都嚇一跳。
  「想和妳見一面,行嗎?」他近似懇求的說。
  「……。」她想說不必了,一切都完了,但說不出口,唯有任憑眼淚無助的落下。
  「今晚八點,在妳家附近的公園見面,我等妳!」
  「……。」她害怕一出聲就會毫無止境的狂鬧,手摀著嘴,強忍著將電話褂了,就在剎那,再也不能忍了,哇的一聲像是一個受驚的嬰兒,她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母親見狀想要安慰她,但卻被父親阻止了:「讓她哭吧!哎!苦了她了!希望這一哭能使她平靜些。」望著成了淚人兒的心愛的女兒,父親無奈的踱出門外。
  掛了電話,喬偉就到了約定的地點。眼睛佈滿血絲,襯衫一大半露在牛仔褲外邊,呆坐階梯上,手中的菸一根接一根,往昔充滿活力,菸酒不沾的葉喬偉已不復見了。父母的心願,愛情早使他精疲力竭,此時的他,只想儘快見到思念的圓菁,雖然他知道她一定恨死他了,但他願意接受最嚴厲的責難,因為是他欠她的,永遠無法彌補的債!
  「我對不起妳!」他絕望地喊著。
  忽然,眼前一亮,他熄掉了菸,緩緩站起來,向著前方走去。他推著輪椅伴她走了好長一段路,一句話也沒說,黑夜裡只聽見輪子滑動聲及他沈重的步伐。終於,停下來了,他走到她面前,凝視著她,那是她所熟悉的眼神,是她用一輩子的時間都無法忘記的眼神,她崩潰了,忘了在來之前對自己所說的話,忘了他將成負心的人,忘了,一切都忘了……,四片唇緊緊貼合著,是一個難捨難分,熱烈的長吻。
  「你愛我嗎?」她輕聲地問。
  「愛!以前愛!現在愛!永遠都愛!」他啞著嗓子,在她的耳畔嘶磨著。
 「那就不要離開我。」她用命令的口吻說。
  他緩緩地站起來,背對她,兩眼無神說:
  「對不起!為了我的父母,我……妳能了解嗎?」
  她想說不了解,想胡亂地大鬧一場,想罵他為何如此懦弱!想問他為了父母的心願,就該斷送你我間的幸福嗎?想大喊你太自私了,太沒良心了……,但她並沒有這麼做,只是將這一切化作三個字,一字一字生硬地由嘴縫中迸出來:
  「我……了……解。」
  他再度摟住她,摟得好緊好緊。「若能立刻死在你的懷裡我也願意,真的!」她想著,淚水早已不聽使喚地流了滿面,弄濕了他的襯衫。「倘使我倆有緣,來生我將更愛妳!」這是他們倆最後一夜的最後一句話,彼此都知道過了今夜,屬於他們的一切將成回憶,任無情的歲月去啃蝕著……。
  哎!不自覺的一聲長嘆,把圓菁拉回了現實,眼中早已無淚,只是臉上的淚痕猶存。輕輕掩上窗子,退回房中,夜,還是很靜的,只是更深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