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敖古仁

  • 2012-07-03
 1939年殖民時代,日本天皇的連襟大谷光瑞來台,在高雄起造「逍遙園」;1940年11月1日開園啟用,做為大谷光瑞避寒度假用的別莊。「逍遙園」區占地三到四公頃,這是大谷光瑞海外十一座別莊中的一座。
 在地圖上,從高雄市六合夜市到五福路上的文化中心畫一直線,差不多在直線的中點,就是「逍遙園」的所在。2010年初「逍遙園」被政府公告為歷史建築,但是看過的人莫不搖頭嘆息,建築主體早成廢墟,連屋頂都給風掀了。園區周圍是老舊的眷村,隸屬於國防部軍備總局,名稱「行仁新村」。
 兩個多月前,地方版新聞披露,國防部打算在2011年底前拆除行仁新村。此舉引起在地文化團體的注意,因為「逍遙園」與眷村相連如連體嬰,因此拆除老舊屋舍時必然危及「逍遙園」的建築,所以他們呼籲軍方,是否先等逍遙園的復建計畫完成後再行拆除。
 我很好奇,台灣怎麼也有個「逍遙園」?鬧區裡的精華地段怎麼會有眷村?眷村的房舍又怎麼攀緣歷史建築,共同為人遺忘?
 幾個星期前,我終於有時間前往,一探究竟。我騎上機車,從民族路過去,到了六合路口,左轉的路標寫明「六合路」,右轉是「六合一路」,我不明白兩者有何差別,因此依過去的經驗左轉。騎了一陣子才發覺不對,因此一百八十度迴轉,騎進六合一路一條看似可能的巷弄。
 才進去不久,塵囂已經悄悄沉澱。眼前盡是一兩層樓高低矮的房舍,有些翻新過,但大多數都還是原來的樣貌。又騎了一會兒,見到一條防火巷寬的窄巷,左手邊是壁貼壁的三四間廢屋,屋頂已經開了口,向著藍藍的天;透過一無遮蔽的窗望向室內,野草已經攻占,顯然沒人住了。正在猶豫是不是要拍幾張照片時,一位女子從巷子騎車出來,因此作罷。
 然後我又在附近轉了一下,沒看到想找的建築,所以又退回大馬路。這次,從路標確定是正確的巷子,再騎進去,一會兒就看到目標的屋頂浮在一群平房上。
 聽說,「逍遙園」採私塾與農莊混搭的方式來規劃,兩層樓高的主建築牆厚三十公分,有間地下避難室,屋頂裝置避雷針,起居室用檜木為建材,大理石鋪面,並有精緻竹編的天花板。殖民時六合一路這一帶仍是農田一片,尚未開發;遙想當初,這棟和洋的「逍遙園」佇立廣衾的作物間,該是何等富麗堂皇。
 聽說,「逍遙園」躲過太平洋戰爭時美軍的轟炸,戰後由政府接收,成為陸軍802醫院員工眷屬的宿舍。由於軍方未盡管理之責,任由住民疊床架屋,因此「逍遙園」區已經變為眷村住屋,僅剩一所孤零零的主建築,跟著破落的房舍,一起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
 聽說,眷村裡的老人死的死,走的走,有些還將屋子的產權轉手給本省人,因此就像很多的眷村一樣,凋零了。空屋久了,鬼怪靈異的事情也傳了出來。
 我在窄巷裡停好車,徒步轉進「逍遙園」主建築的巷弄。迎面走來一位穿著汗衫的中年人,朝我淺淺一笑,想來是近來參觀的人多了,習慣了。我也報以一笑,然後逕自朝目標踱去。
 接近時就看到一道沒有扶手的石階,斜斜地通往「逍遙園」二樓的起居室。梯子右邊有間加蓋的房舍,緊貼著「逍遙園」的主建築,藍色的鐵門虛掩,隱約之間好像有隻混種狗,靜靜地拴在屋內。
 仰望「逍遙園」主建築的二樓,迎面便是一個露台,有石砌的矮牆,高約一公尺;牆上挖三個方洞,洞中插上木櫺,但大部份的木條都掉了,中間那個洞甚至完全沒有木櫺攔阻,只剩一個空洞。
 凝視一會兒後,我拾著石階上樓。隨著登高,我的視線慢慢越過了露台。環顧露台四周,屋舍圍繞,仔細一看,果真荒廢了,木造的牆面剝落殆盡,裸露出縱橫交錯的樑柱及支架。露台後面房間的屋頂幾乎全掀了,地上散落一地的廢材,連草都長了出來。
 上到最後一級階梯,迎面是一個像是玄關的小房間。右方有一圓窗,僅剩二橫一豎的窗櫺,透窗可以瞧見對面現代的樓房。左邊是一個門,該是通往露台及室內空間,但是門已經鎖上,所以除非翻過露台的矮牆,我是進不去了。
 大谷光瑞除了皇親國戚的身分外,他曾是日本西本願寺淨土真宗的第22代門主,法號「鏡如」。年輕時的大谷光瑞,以「佛教尋根」的名義,探訪世界各國。他曾經三次組成「大谷探險隊」,前往中國「西域」調查佛蹟,並將所見所聞,以及研究結果寫成套書,傳聞頗獲好評。
 晚年時,大谷光瑞蓋了「逍遙園」,熱心於熱帶農業研究及台灣的政治活動。聽說,大谷光瑞蓋「逍遙園」的目的之一是打算發展台灣的紅茶製造業。1940到1948年大谷光瑞擔任台灣總督府內閣參議,日本戰敗後回國終老。
 望著鎖上的門,我懊惱了一會兒,但隨即釋然;心想,如果任由我等好奇之輩任意進出,本就搖搖欲墜的建築,只怕早坍了。我取出相機,就眼前所得,盡可能取景,拍完幾張外觀圖之後,隨即循著原來的石階下樓。
 站著階上遠眺,越過低矮眷舍的屋頂,不遠處就有高樓阻斷視線。依照方位推算,穿過高樓,遠方應該是立德棒球場,接著是愛河。過了河便是鹽埕區,然後是柴山。跨過山,就是海;過了海,以後呢?
 在石階上,我將相機遞進露台的洞裡,又拍了幾張斷垣殘壁的照片。這時我注意到取景窗裡有棵木瓜樹,枝葉肥美,已經結了五顆木瓜,掛在樹幹上,其中一棵已經黃了。木瓜樹挺立在露台的西北角,掌狀的綠葉伸向藍天,那姿態竟然如此理所當然,無視眼前的荒蕪。
 漸漸覺得有些乏了,因此坐了下來,休息一會兒。最近,我對敦煌莫高窟裡的彩繪塑像有些興趣,因此正好讀到兩件與「逍遙園」可能有關的事情。
 大谷光瑞第三次西域探險時,是1910到1912年間。他派考察員吉川小一郎來到敦煌,協同趕來會合的橘瑞超,兩人向看守莫高窟的王圓籙道士買了一些敦煌寫本帶回日本。據敦煌研究院指出,這批史料約有六百餘件。但是,大部份這些卷子輾轉流離下又回到了中國國家圖書館。
 想到敦煌,就想到了印度佛教的東傳。後秦姚興迎龜茲名僧鳩摩羅什來長安,請住城內的逍遙園說法,及翻譯佛經,其間,鳩摩羅什譯出《佛說阿彌陀經》、《維摩經》、《金剛經》、《妙法蓮華經》、《中論》、《百論》及《十二門論》等眾多著名經典。後來鳩摩羅什圓寂,門人為他立了「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舍利塔」。傳說,鳩摩羅什火化後,剩舌頭燒不絕,想到這裡不覺莞爾。不知道,大谷光瑞命名「逍遙園」是否與這段歷史有關?
 下到一樓,準備離開「逍遙園」時,瞥見上樓的石階旁有一坨狗屎,剛剛竟沒注意到。我懷疑自己是否踩到了,但是懶得彎腰檢查,因此只是在地下泥沙處,來回用力擦幾下,重重踩踏,便算了事。行走在這座城市,這不算是罕見的事。
 上車,打算從巷子另一頭回到大路,不料又繞回先前進來時遇見的廢屋,這時只見屋前停了兩輛工程車,不知道有什麼事,把屋子的正面全擋住了。想想,還是沒法拍照,所以油門一加,回家了。
 上網查了一下,得知為了「逍遙園」荒廢現況的責任歸屬又有些政治口水,不過這次比較不火爆,當然還是有人出來打圓場,希望把議題拉回未來的發展上。當地里長和部份學者希望,修復「逍遙園」的主體建築及屋牆,同時保留園區老樹,轉型為文化園區,開發觀光及文創效益。
 看到這裡忽然聯想起莊子「逍遙遊」篇末的一句話,無用大樹「何不樹之於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旡害者,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