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後主
這是南唐亡國之君後主李煜的詞。用字遣詞雖如此淺顯婉約;但感情卻是如此的深沉,起伏而 綿 密。他的愁,已非人際之間兒女情長之愁;而是國破家亡,淪為階下囚時無限悔恨之愁。千百年來,總深深的感動著人心。
在汴京(今河南開封)城裡的深院中, 見到這位南唐最後一位君主李煜。他愁眉深鎖的倚在西樓的欄杆旁,正凝視著天邊的一彎新月,深秋的梧桐不時有黃葉飄落,好淒美的夜色。初見他,頗有點疑惑;方頭大耳,眉目舒展,體形魁梧,氣宇軒昂,一副帝王將相之相;怎像是個多愁善感,心思縝密的詩人呢?真乃人不可貌相。後主啊!你此時必是「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吧!
俗語說「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原來是擁有天下,唯我獨尊,三宮六院,錦衣玉食的皇帝,突然降為囚禁在敵營的犯人;不祇受罪,更且受辱;但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忽見到客人來訪,他激動得熱淚盈眶;因為他有一肚子的怨恨無處訴說。
抬頭望著城頭茫茫的夜色,他以低沉的聲音道:「我自幼生長在深宮內院,如一株受層層呵護的珍貴嫩苗,完全不知道人間的酸甜苦辣與恩怨情仇;而我的性情,也根本不適合做什麼皇帝,可是那是祖宗的規矩,我無力反抗,我怎樣也逃不掉。不過當起皇帝來可真神氣,全天下都是你的。難怪古往今來那麼多人都爭著做。但是誰知道治國卻那麼辛苦:要應付那麼多人與事,又有那麼多規矩要遵守;尤其對付強鄰,你不犯人,人卻犯你。一場狂風暴雨驟至,我什麼也沒有了。可是一切都已發生;一切都太晚了。落得今天這個下場,任人擺佈與羞辱,活著比死了還痛苦,我好恨啊!長年累月禁閉在深宮,白天倚欄眺望千里外的故國,夜裡和淚遙念親人與家園。我滿腔的悲憤無處訴,所以只能為丈寄情;那些詩詞你們應該都看到了。那不是用心想出來的;而是由血淚凝成的啊!我心中的苦,你們能體會嗎?『人生愁恨何免,銷魂獨我情何限』。老天爺還是早點把我帶離這個世界吧!」
聽罷他的一席話,不由人不動容。如此一個至情至性的人,誤入歧途當什麼皇帝;真是糟蹋人才,害得他受此悲慘的磨難。猶如一個天真無雅的稚子,突然將他棄置在雷電交加,天昏地暗的荒郊,他除了嚎啕,還能做什麼呢?可憐的李後主啊!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沒有享過帝王的尊榮,像一般下層的市井小民,即便是被軟禁在宮中為俘虜,可能生活條件比原先的還豐厚;那就不是苦,該是享受了。可是帝王的高度不一樣,今昔對照,那就太懸殊了,所以他心裡的反應自然強烈;而經此強烈的激盪,才讓多才多藝復感情豐沛的才子皇帝,創作出如此多的名篇佳句。有道「愛過始知情深,醉過才知酒濃」許多事如未親身體驗,那是無法去想像的,沒有做過皇帝的人,焉能真正體會國亡家破,淪為階下囚的內心苦楚。在中國歷史上,似乎只有李後主為我們留下這一層面的不朽詩篇。該可說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吧。因為這是千載難遇的巧合:必須是帝王、是詩人、具高才、國已亡而身未殉。這算是空前的,至今看來該也是絕後了。
我把這番想法婉轉地向他分析並安慰,他聽後也頗覺有理,面容漸轉為和悅,眼神中若有知音難遇的欣然。但瞬即轉為哀戚,上前緊握住客人的手,潸潸淚下;因為他已料到自己的結局是如何。
夜幕中我們揮別並互道珍重。誰知過不到一年,就驚聞他被宋太宗玩弄並羞辱後下藥毒死,時年不過四十二歲。可憐一代君王,一代詞家,就如此離開人間,令人不勝唏噓。
赤壁江上見東坡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亮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蘇軾赤壁賦
天高氣爽的初秋,夜色分外迷人:月明星稀,涼風習習,憑欄舉目,不免想到那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作者。乃思趁此良夜,一訪正泛舟於赤壁之下的東坡居士。
湖北黃州城西緊臨長江,江畔有片斷崖高聳,直伸入江中;崖頂亂石堆疊,雜樹錯落,崖下因非江水之主水道,水流迴緩,如一片平湖。在朦朧的月色下,一葉扁舟蕩漾水面,想必東坡先生偕其摯友揚世昌正酣飲其間,乃冒昧登船參訪。坐船尾環顧四周,原來於江中所見之景物與岸上截然不同:懸崖壁立何其雄偉,江水滔滔無限壯觀,「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驚歎東坡先生真乃山水知音。一段普通之江岸景觀,因月夜而差異;一次平常之泛舟遊,因知己而添不同的氛圍,真羡煞人也。於是稱讚道:「二位好雅興啊!如此良夜,如此良友,實乃人生之至高境界。先生聰明睿智,不論任何境遇,均能坦然以對,實在令人佩服。今對此佳境,當有所感,其必有佳作耶?」
東坡先生笑而不答,似已胸有成竹。接著他又滿斟盃酒,一飲而盡,然後晃著頭並用手輕敲著船舷,高聲的吟:「桂棹兮蘭樂,擊空明泝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一方」。常言道「物以類聚」,既是東坡先生朋友,自然多飽學風雅之輩。友人聞歌起興,乃取出洞簫,要求與他和一遍,低沉的簫聲與悲涼的人聲迴盪在月夜裡,情境交融,流露了懷才不遇的天涯落魄者心聲。一會兒歌歇簫止,大夥兒都靜默不語,只望著那滔滔的江水悠悠東去。還是東坡先生豁達,再三舉杯勸酒,賓主酣飲盡歡。
據說他次日回家,酒醒興猶在,乃磨墨展紙,寫下了那篇千古名文「赤壁賦」,有景有情有哲理,不論得意或失意者讀之,都引起深深共鳴。
長江源遠流長,懸崖峭壁處處。其中赤壁因三國魏蜀吳之戰而聞名,於是赤壁遂與三國分不開。然而湖北境內以赤壁為名者有兩處:一為嘉魚縣之赤壁,即孫大戰火繞千里之處。一為黃岡之赤鼻磯,人亦壁。東坡先生泛舟處乃後者,非其所詠之周郎破曹之赤壁,似有誤植。乃以之相詢。東坡先生頗不耐地辯解說:「我豈有不知之理。閣下須知:文人作文,能天馬行空,能假設、能造景,並觸景生情,藉以抒懷;猶如古今畫家之構圖,為求美觀,華山之山石,可以出現在泰山之巔,黃山之奇松,可以生長於廬山之崖。為丈假設情境以寫懷,豈乎虛實耶;況你有所不知,黃州之赤壁本即險奇峻峭,壁立江岸,景觀雄偉,其後經過千百年的歲月洗禮,幾度滄海桑田,始變成你們今日所見的地形,當不足怪也。」
經他如此剖析,頗覺有理:任何經過長年累月的滔江水夾著泥沙不停的沖刷擊拍,可能都將磨損殆盡,何況土山崖呢!可見大江東去,浪淘盡的不只是多少風流人物,山川亦為改變。故東坡先生那闋寫赤壁懷古的「念奴嬌」,不祗是寫情,也紀錄了當時的江岸景觀。所以人們對這首詞,大可不必斤斤計較,只要文章好,既便是誤植,亦可視為美麗的錯誤;因為它已不朽了。
古人探訪錄之二 --汴梁深宮會李後主/張亦農
- 2012-0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