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公寓樓下,是一座小小的家庭園藝———「梅園」。
剛搬到這裡的時候,「梅園」還沒有現在這個優雅的名字,也沒有像樣的花架擺設,一切因陋就簡,一些盆景零亂地擺在牆角,散置門前,顯得雜亂無章,毫不起眼,然而儘管如此,卻仍止不住它們的怒放和芬芳。
有一天下午放學後,從學校漫步踱回家裡,「梅園」主人正由小貨車上搬下一綑綑參差不齊的建材,在夕陽餘暉下,亮晶的汗水正由他的額頭滑下,工作制服已經濕答答的黏在他的脊背上,結實的肌肉在濕透的汗衫下表現堅毅明顯的線條,濃眉下的雙眸也閃著希望的光芒。我默默地佇足片刻,還來不及猜想他大概的用途時,小女兒的叫喚聲已經響起,在她的催促聲中,我快步地登著階梯,卻仍忍不住回頭一望。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黃昏日暮,樓下便傳來一陣陣金屬和木頭摩擦所發出的嘎嘎聲響。我好奇地打開窗戶,向樓下張望,「梅園」主人左手緊抓著木條的一端,左腳也使勁的踏著以增強固定作用,右手則奮力地推送鋸子,幾根整齊的木條散放地上,木屑和著汗水有規則地落下一地。然後,在飯香的誘惑和飢腸轆轆的催促下,我終止觀望,閤上書本,向飯廳報到說笑去了。
從那天開始的幾個日子裡,有時在烈日照耀下,有時在金黃絢爛的夕陽裡,也有時在發著昏黃光亮的燈球下,常會看到那勤奮工作的熟悉身影,和那縈繞耳際陣陣傳來的釘合木板的「篤篤」聲。也許由於工作單位三班制輪值,他祇有巧妙地運用工作和睡眠休息間的短暫光陰,來完成他的這件工程的緣故吧,工程進度如蝸牛般地緩慢,大約兩個星期後的一個傍晚,木製欄檻在他的加班下全部完工,整齊的木條穿著整齊的白漆,直挺挺地手拉著手站在整齊線上,像極了剛進一年級的小學童般,穿著新制服,興奮地等待師長的觀瞻和讚賞。欄檻不祇是把園裡園外隔絕開來那麼簡單,靠內的一方還整齊地加上幾排木架,準備擺置各式盆景,方便供人觀賞,這樣充份地利用了有限的空間,足見主人的計劃周詳。
當所有原先瑟縮在牆角,堆積在屋前的大小盆景,都被精心地安放在他認為適當的位置後,夕陽已向人們揮手告別,夜幕低垂下,昏黃的燈光又再度亮起,主人四周踅了幾遭,也許是查看是否全部妥當,也許是對自己的傑作孤芳自賞一番,衹見他抖落身上的灰塵,抓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抹了把滿是塵土的臉龐,帶著抹不去的得意表情關燈進屋,那一剎那,我彷彿看見花架上的每一株花朵,也都帶著一臉感激的笑意注視著他。
第二天中午放學用午餐後,便照例穿梭過熙來攘往接送子女的家長群中走回家裡,意外地發現白欄檻上不知何時已多出了一塊長方形豎立的白色木板,上面用紅漆寫著「梅園,歡迎參觀」六個字,乘著陣陣微風略略搖擺著身子,似乎正向來往的路人頻頻招手。面對這些一盆盆如明星般鬥技競豔的花卉,不停留腳步實在不簡單,過往路人大都忍不住佇立觀賞一番,才想到什麼似的頂著烈陽匆匆離開。
花架上的花,時常變換著款式,偶爾失了蹤,或是增添了新品種,都同樣地贏得我的注意和好奇。在一次寒暄中我才了解,原來種花賣花是他在上班之餘僅有的興趣和實質上也算的一種副業,他還告訴我,買賣成交固然可以增加他的一些收入,但難免也帶來一些感傷,那種心情就像為人母者思念嫁出去的女兒一樣,溶合了興奮、祈禱、焦慮和緊張。不過當另一批一株株的稚嫩幼苗又在他的呵護下開花成長時,豐碩而愉悅的心情重又佔滿了心田,倒也稍稍地沖淡了些許感傷。
每天晚上,當我在案前坐倦了,站起身子,到陽台上伸個懶腰、舒展僵硬的筋骨時,「梅園」的燈光多半總是亮著,主人為花木剪枝、施肥、澆水的身影,在燈光下被拉得老長,仿如母雞溫馨的暖翼,哄著這些生命的成長。那專注的神情,像透了正在雕刻永恒美感的藝術家一般。我想,他又何嘗不是已經把種花當作一種藝術,全心投入而產生了磁般濃郁永不磨滅的興趣呢!
我由衷地打從心裡欣賞那些讓真實的美善,來挽救即將陷落在四周聲色犬馬漩渦中的人們。我真誠地為這位惜花雅士報以喝采,就如同他虔誠地對待他的花木一樣,沒有虛假。也希望在這嘈雜喧鬧的精神「公獄」中,「梅園」能永恒地發揮它青翠可人的綠洲精神來,彌補視覺的缺陷空白,洗滌心靈中的落寞和無奈。
惜花人/乃 欣
- 2012-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