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火車站的月台上,旅客引領企盼、俯視腕錶,南迴列車緩緩駛進。我特別挑個乘客稀落的車廂,挑個偏僻的座位,這樣就不必攤開報紙藉以掩飾寂寞的臉龐了。南迴列車,已經習慣裝載著我的寂寞。我微閉雙眼,覺得我的心是一顆孤星,依循著南迴的軌道,在天體中運行,不管倍數多高的望遠鏡,眾生望不到我,或者沒有興趣望我。
列車到達潮州之後,我會開始睜大眼睛,注視窗外,因為由潮州往枋寮這一段,有不少白鷺鷥。
牠們零散的站在低矮的灌木枝頭、小溪岸邊、水田、甚至明目張膽的立在魚塭中央。彷彿彼此約好,各有自屬領域,不爭地盤。牠們的羽毛十分雪白潔淨,向你宣示:出汙泥而不染。牠們的腳又細又長,細到讓你質疑是否撐得起全身重量;長到踏入水中,還露出大半截。我猜想牠們是魚類的天敵,長而尖銳的嘴形,已經擺出來者不善的架勢,魚塭的主人一定恨之入骨。
牠們看起來毫無戒心,一副慵懶,要誘捕牠們應該不難,然而牠們繼續逍遙,旁若無人,莫非魚塭的主人無計可施,不得不宣告投降?牠們「擁塭自重」,似乎才是魚塭的真正主人。唉!白鷺鷥啊!看你時而緊盯水面,該不會食而無饜,該不會飽食之後又故意作弄,以啄魚為樂吧!
我曾經問列車長,白鷺鷥為什麼不是餐廳的桌上佳餚?列車長說牠無肉可吃,剖開胸膛,只剩骨架。我明白了,這是白鷺鷥←古長存的原因,也是造物者對牠的厚愛。
據說牠們來自枋寮的山上,我一直疑惑,以牠們的專業,飽餐一頓之後,就該飛回老巢,何以始終逗留此處?是對獵物特別挑剔?或者尚未找到獵物?我從未看過牠們由水中銜起魚兒,伸長脖子吞噬的景象,只看到牠們一直呆立在那裡,由早到晚,不管晴陰,是否真的在注視著獵物的動靜?還是視若無睹只是發呆呢?
白鷺鷥啊!沒有人要你罰站,你為什麼還要持續地撐下去?你在等待什麼?等待魚塭乾涸的一天?魚兒無所遁形?有經驗的你,應該知道時機未到,現在是白等了。
白鷺鷥啊!等待難道是你的天職嗎?從第幾代開始,你就一直等待了?從日據時代?軍伕被徵調去南洋,該回來的早就回來了,你還傻痴痴地等下去?空閨怨婦,已經絕望,偶爾殘夢驚破,徒呼無奈,甚至在衰病中亡故,所謂曲終人散,早被世人淡忘。海峽兩岸,老兵四十年的懸念牽掛,以淚洗面,該骨肉重逢的也已重逢,不幸天人永隔者,也已椎心哭奠。世事滄桑,能夠挽回的是什麼?
白鷺鷥啊!是等待前世的約定嗎?承諾前世的另一半:願今生再續情緣。可是一年一年等待下去,另一半到底淪落何方?為什麼還不出現?儘管那麼堅信、篤定,而時光催人易老啊!
白鷺鷥啊!等待一展才華嗎?無人矚目、無人稱賞,仍能隱忍以待時機?低估、蔑視、譏諷、恥笑,仍動搖不了你的心志?你能一直保持包容、謙卑?
白鷺鷥啊!自我陶醉嗎?反復檢視成果,攤展豐功偉業?可知人們是健忘的,他們只追逐新鮮、奇特!莫怪對你嗤之以鼻。
白鷺鷥啊!厭了、倦了嗎?等待卸下重擔?退休之日,是否頓時茫然惶惑?如何安排殘生?是否漸漸築起代溝,遭社會遺棄?
白鷺鷥啊!等待,讓你的生命虛耗,可曾注意自己的健康?等待著生病的親友奇蹟康復?一次一次的探視,已有起色?還是更不如前,正與時間拉鋸?
白鷺鷥啊!你一再的等待,承受著千古的寂寞,日已西斜,也許正等待一個清夢。
這班列車,這節車廂,枋寮站又有人下車,乘客所剩無幾,無人交談,變得更加寂寞。列車將穿越漫長的中央隧道,我再度微閉雙眼,我的心是一顆孤星,繼續天體中寂寞的運行。
白鷺鷥/邱富彥
- 2012-09-27